《陕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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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龙日(连载)(2018年第6期)
来源:《榆林文苑》 作者:◇常胜国 2019-01-07 10:34:37.0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前夜。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城镇从那个时代出发,穿过时空隧道跃入我们的眼目。时间定格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汽车站候车室公演电影,主人公、少年马勺要利用看电影的机会去寻找自己的好朋友麻包。他在候车室的火炉子旁边找到了麻包,但是好朋友这时已经沦落为一名“快乐的乞丐”,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一下子变得十分陌生。马勺在看完电影之后丢掉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顶火车头帽子,事情促使马勺决定跟着麻包一起去做一名“快乐的乞丐”。当马勺和麻包真正在一起之后,却看到麻包的流浪生活充满了苦难,根本没有快乐可言。这时的马勺,他的心灵和肉体都需要有人来拯救,但没有人能做得到。马勺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以后离开了麻包。虽然马勺和麻包一起流浪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天,却影响了他的全部生活,在距离初中毕业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他离开了那个“这辈子离它越远越好”的学校,辍学回家了。

  一个同样有着悠久历史的马家大院和曾经发奋读书、高中状元的马氏先祖同样无法拯救少年马勺。马勺的父亲是个被生活击垮的、诸事糊涂的酒徒,而母亲的羽翼又过于单薄。她看似精明,实则粗暴大意;她似乎很看重马勺及其他孩子们的学业,但她既不能营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又无法看清事情的本质,更对多舛的现实生活无能为力;她一天到晚手里握着笤帚把儿冲着孩子们吼喊,唯恐孩子们成长得太慢。单从家庭的角度来看,少年的马勺是被父母用棍棒追赶到社会上去的。辍学之后的马勺很快就被生活出路问题逼到了墙角,他卖小吃、当学徒、做临工,一次次想鱼跃成龙,又一次次被现实的铁棒打回原形,最后顶着“二先生”名声,以“杀开一条血路”的力气在街头摆了一个自行车修理摊,但也在其后的较量之中败落,他只好把自行车修理摊开在了自家门前。

  既聋又瞎、整天说着梦话的祖奶奶;非二分店的散酒不喝、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的父亲;叫喊声最响亮、却于事无补的母亲;与身世对抗、处处专营的大叔;早早地离开家庭、有着几分小聪明的好朋友麻包;泼皮行货、行拐走黑的胜利老小子,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成为一个特定时空中的血肉世界,也是在马勺成长过程中不得不牢牢地戴在头上的、无法摆脱的、具有浓重宿命色彩的帽子。马勺在遭受了家庭与社会的双重重创之后,仍然对自己的家庭和亲人们充满了爱与奉献。他无私地将发展的机会让给了弟弟,使弟弟从此有了一个好的归宿;他对发育严重不良的妹妹始终不离不弃,直到妹妹考上了大学,成为马氏家族的又一个“翰林大学士”。这一切皆成为人性的画图中最为暖心的色调,也是主人公马勺苦苦追寻的鲤鱼化龙日的最好的答案。

  走过了改革开放、风雨兼程的40个年头,回望起点,人们看到鲤鱼化龙的喜悦,也有着浓重苍凉的成长色彩。无论马勺后来的遭遇咋样,他的经历都值得珍惜,因为真实的生活无法轮回。

2018年7月29日

  1  漫长的一夜

  一直以来,人们对关乎一个人的成长总是赞美有加,但对成长与长成的概念往往是模糊的,自然对长成的年龄到底应该几许也就随心所欲了。在一个生活着几户人家的大院里,孩子们穿的开裆裤被大人们早早地缝合起来,要他们有羞耻之心,并且急切地要他们长成心智。可是缝合之后如果有哪个孩子不尿裤子,那真是太奇怪了。而在一个有屠宰历史的庄园里,大人们允许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拿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生铁刀,攮倒一腔山羊,并且把羊头割下来,他的成长就带上了传奇的色彩。他白天用力太狠,夜里照样会乏力尿床。这都是少年马勺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大人们如此急切地希望孩子早一点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此刻,马勺站在汽车站候车室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伸出双手在一只超大号的生铁炭炉子上取暖。他的拳头被冻裂了,小指骨上的皮肉烂得最厉害,一道一道血口子非常显眼,并且高高地肿胀起来。手背烂得厉害,不能用水洗手,手背上的污垢黑得发亮,看上去像某种动物的爪子。“你把爪子拿开。”母亲就是这样吼叫着,让马勺远离一切好奇的事物。现在被火一烤,爪子上的烂肉开始发痒了。

  这天晚上汽车站要公演一部电影,这消息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马勺甚至等不及把高粱米粥泡土豆的晚饭吃完就撇了碗筷往汽车站赶,车站离家有五里地远近。马勺急着去汽车站看电影,倒不是当晚的电影有多么精彩,而是他的一位熟人流落在汽车站再也不肯回家。人们传说他在汽车站打工,但是据马勺的母亲说,他其实就是流落在汽车站的一个乞丐。马勺想在看电影的时间会一会自己的这位熟人。

  他走近候车室的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候车室的门是开着的,一支耀眼的白炽灯吊在顶棚上,不知什么原因,吊灯过一会就要吱吱地响一阵子。候车室其实就是一个安装了许多玻璃窗的大厅房,从这边门里进去,那边门里出去就是停车场。玻璃窗都很陈旧,也很脏,墙壁上虽然不久才刷过一层涂料,但仍然遮不住砖墙上的污渍。厅室的一头有一个售票处和广播室,另一头是治安室和行李寄存室,坑洼不平的砖地上放了两组木条花椅,中间留了一条进出站的通道,放在治安室一侧的超大号生铁炭炉子仍然有余火在燃烧。马勺长到十三岁了,还没有坐过轿车,但他知道穿过候车室的过道,里面的停车场里有一辆轿车非常有名,它的车牌号码是1420383。城里的居民都知道这样一句顺口溜:“1420383,司机名叫刘玉宽,车门子一甩两块半,县长喊他他不管,女人拦车他就站。”一些女孩子往往唱着这句顺口溜跳皮筋。

  进了候车室,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叫花子在候车室的火炉子旁边自在取暖。马勺有点灰心,开始怀疑有人恶作剧,假传汽车站公演电影。以前就有人假传这里那里公演电影,其实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但不一会儿有几个人走进候车室,开始往一头的墙上挂银幕,挂了很久才挂好,马勺立刻开心起来,他走近火炉子,想与那个小叫花子搭讪,打听一下自己的熟人以及今晚汽车站到底演的什么电影,自然是花子也不知道要上演什么电影。马勺仔细一看,眼前的叫花子不就是他的熟人麻包吗?“你是麻包!”但是对方并不像他那么兴奋,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相识过。马勺当时并不明白,即便是再相熟的人,一旦某一方的身份有了转换,他们互相之间就会变得陌生起来。突然一下子就有很多人你挤我推地进了候车室,马勺到前边木条椅子上找了座位,但很快就被人从座位上挤了下来。一张安放放映机的高脚桌差不多是从人头上方被抬到厅房中间的位置,电影一开始,马勺就被厉害的观众挤到了人群后面。总是这样,不管在哪里公演电影,如果马勺在露天场上占了一个好的位置,就会有霸道的人来和他争抢。这些人往往是一伙儿来到露天场上,趁着马勺专心看电影的时间,他们就躲在他背后轮流在他脑袋上弹嘣儿,似乎在别人身上寻点乐子比看电影更重要——有些人平时打赌,专门在别人的脑袋上练习弹嘣儿,所以功夫非常了得——他们专门拣马勺脑袋的一个位置弹,弹出的嘣儿一个比一个响亮,当马勺转过头要看清他们的时候,他们个个都一本正经,都在往银幕上瞅。即使看清了某个人那又能怎么样呢,弄不好还会招来一顿痛打。

  许多时候,如果马勺一定要留在露天场上看完一场电影,他的脑袋上必定要留下几个火辣辣的大包,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选择离开。有一个名叫胜利的老小子,为了抢占露天场子,会用一根针不时地扎马勺的屁股,并且谎称“有蝎子”,他甚至会掏出裆里的屌悄悄地在地上撒尿,让冲天的臊气把周围的人熏走。马勺为了在露天场子安稳地看一场电影,常常要设法搞到一两支香烟来讨好胜利那个老小子;为了抢占露天场子,以居民区划分开的团伙之间会打到露天场子以外去,他们各自都用橡皮筋弹弓武装自己,口袋里装满了用废纸折叠的“纸弹”,彼此在街角站好队形,等待时机向对方的阵营进攻。“弟兄们冲啊!”但是大一点的孩子只是喊叫,并没有向前冲,只有像马勺一样的小不点孩子冲上前去,被纷飞的“纸弹”打得红黑烂青。

  电影开演后不久,有人关掉了候车大厅的吊灯,马勺发现自己又和小叫花子站在火炉子旁边取暖,有人又往炉子里加了炭块,炉膛里的熊熊火焰照亮了小叫花子的脸。“是个老片子!”小叫花子不在意地说。管它是哪部片子,反正是马勺看过多次的,但是某种气氛还是让马勺和众多的观众选择留在候车室,尽管候车室里始终散发着垃圾场上才有的气味。现在马勺就只有打量小叫花子这一件事了,眼前的小叫花子肯定是麻包无疑,只是他变得有些木讷了。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比自己个头高,有一个公鸡头似的脑袋,一顶没有了模样和颜色的棉帽子扣在头上,遮不住板结成块的头发,棉衣棉裤外面没有罩衣,腰里系着一条绳子,脚上是一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旧的翻毛皮鞋,当然了,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包在一块旧的毯子里面。“我到过很多车站……”他居然还到过火车站,那里有各色各样的人,都和他是一样的行头:“拖着儿,带着女,死老汉跟在屁股后面走。”说完开心地笑个不停。显然这小子是在向马勺炫耀自己的经历,想证明自己的生活也许并不比马勺差。马勺一时拿不出什么值得在他面前炫耀的东西,尤其是今天晚上,连一个好的座位都让别人抢走了,这让马勺觉得自己本来就不高的个头一下子又矮半截。“我穿得比他好。”这还用说吗?但是真正要和他比穿戴,马勺又觉得自己的底气也不是很足,他的棉衣外面虽然有罩衣,但都是非常老旧的粗布衣服,而且不是太宽就是太窄。永远没有大小适中的衣裳给他穿,今天也不知道穿了谁的罩衣,要挽起裤腿才能走得痛快;一条夏天的单裤当作衬裤穿在里面,好在不会经常换洗,如果拿去洗了,也就没有衬裤了,现在正有一只肥大的虱子沿着单裤的皱褶冒险往马勺的大腿根上移动;一双黑布面棉鞋,其中一只鞋头上的布面已经绽开,露出灰白的棉花,并且只要有人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两只鞋的鞋带不是同一种颜色;一顶被称作“火车头”的帽子。对了,这顶帽子是马勺身上最惹眼的东西,帽子本身有点小,但挺有分量,扣在马勺脑袋上实在是有点沉,他的细细的脖子费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了平衡,撑住了脑袋上的帽子。马勺前些日子鼓捣了一筐废铜烂铁卖到了废品收购站,将得来的钱交给母亲之后,母亲到百货公司给他买了这顶帽子,是百货公司清库的处理品,散发着浓浓的卫生球的味道,这还是托了人情才买来的。“你要好好戴着,不要弄没了,弄没了看我剥了你的皮。”看母亲的样子好像是把所有的家当都戴在了马勺的头上,这让马勺从脑袋到内心都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顶帽子的分量。“帽子会丢的。”马勺顶着一脑袋的卫生球的气味,从一开始就没有保住帽子的信心,所以心情总是十分沮丧,想到的总是最坏的结果,每天都侥幸帽子还戴在自己的头上。没过几天,火车头帽子的耳带扯断了,戴在头上的帽子左右耷拉着两个耳子,走路的时候帽耳子上下唿扇,好像翅膀长错了位置,想要飞翔却总也飞不起来。“我要是有一把弹弓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躲在人群里瞄准你的脸射击,看你还敢不敢假装不认识我。”可惜他的弹弓早就被学校没收了。

  现在,候车室公演的电影要散场了,银幕上的画面仍然很热闹,但是所有的观众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片挪动椅子和大声招呼的声音,人群开始向候车室门口涌动。该回家了,尽管马勺还留恋着火炉子旁边的小叫花子,热心着他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事情,但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回家去。马勺犹疑着向门口走去,立刻被人群包裹起来,这就对啦,为什么人们不能间错开来消停一点走出门口呢?是因为互相拥挤也是一种消遣呀!不拥挤反倒没意思了。人流通过门口的时候是最拥挤的时候,彼此的身体都粘在了一起,有的人胳膊向上伸展,保持着僵尸的姿势,马勺双脚腾空也照样在向门口移动,因为他的身体和别的身体粘在了一起。就在马勺要被“移”出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有谁的胳膊在他的脑袋上碰了一下,因为有火车头帽子的保护,并没有觉着疼痛,但是明显地觉着帽子已经不在脑袋上了,应该是从脑袋上掉下来,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了。马勺无法转身回头,双手也挪动不了,就那样保持着姿势,生怕肩膀上的帽子掉到别处去。一出候车室门口,挤在一起的身体各自散开,马勺迅速伸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摸,并没摸到帽子,他的心跳得咚咚响,再往地上查看,往候车室去查看。候车室门口仍然人流湍急,马勺根本挤不进去,等马勺好不容易挤进去的时候,完全不见了帽子的踪影。马勺的头上直冒汗,他明白了,刚才他以为有人是不小心在他的脑袋上碰了一下,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人群拥挤的时候有人要将胳膊向上伸展、保持着僵尸的姿势?那就是要伺机从别人脑袋上抢走一顶帽子,别不服气呀!帽子是被别人抢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马勺再一次和候车室的小叫花子站在了一起,眼里满含着泪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管对方是不是和自己曾经相熟,他现在再也拿不出骄傲的东西和他暗中较劲了,对方反而是他现在能找到的唯一的安慰,但他还是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也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丢了帽子,他装出平静的样子,至少和对方打个平手吧!他咬住嘴唇,愣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最后一点余火在炉子里燃烧着。

  “你不走了吗?我要收拾桌椅板凳啦!明天一早我还要扫一扫地,我要是不勤快一点,车站的人就不让我住在这里。这里够大了吧!是个好地方呀!”为了证明这个地方有多好,在一阵舒心的笑声之后,他在靠近火炉子的花椅上躺了下来。马勺庆幸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丢了帽子,这样看来,他还有可能在接下来的较量中沾点上风。但这是不可能的呀!对方仅仅是躺在花椅上,马勺就觉得自己已经输掉了这场较量。

  “1420383。”对方吃吃地笑着,又向马勺扔出一个炸弹。

  “你也知道那辆车?”

  “你是问我知道那辆车吗?”笑声更大了。“我就住在车站!我一直管刘师傅叫大爷,我给他擦车,给他打扫车厢的卫生,我想去哪他就带我去哪。”

  “他还让你坐他的车?”

  “我想坐哪个位子就坐哪个位子。有人不服气和我争座位,刘大爷就说,‘你和谁争也不要和他争,他已经够可怜的了’,那些人就乖乖的让开啦!”

  “他一定是个吹牛大王!”马勺再也没有理由在候车室呆下去了,他向候车室的门口走去,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走了出去,仿佛故意要给对方一个冷淡。对方从椅子上坐起来,疑惑地望着马勺,随后他开了候车室门口的一盏灯,看着马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色中。

  “哎!”他喊道。“你的帽子呢?”  

  这个并不特别的冬夜,在马勺看来却变得特别诡异,他明明是走了二三里路快要到家了,却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折回到汽车站来了,周围除了汽车站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家,他站在远处向候车室张望。不久前下了一场冬雪,北风中挟带着零星的雪花。除了手背上的烂肉偶尔会有针扎似的痛感,此外就没有什么异常了,他甚至还觉得浑身燥热,脑袋上汉津津的。他的头发被长久地戴在头上的火车头帽子勒出一个奇怪的形状,所以头上仍然有被帽子箍着的感觉,仿佛帽子现在还戴在自己头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嘛!你走后我捡了一顶帽子,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好像听到小叫花子在他耳边大声嚷嚷,但其实周围一片寂静,比黑夜更黑的候车室已经没有一丝儿声息了。马勺又一次动身回家,汽车站是处在城镇的西边的,他往东走出二三里路之后要经过一座桥,过了桥是一道城墙,进了西门便是一个叫圪凸的巷子。巷子里有个鸡肉馆,一些站着弯腰、坐着打盹、经常流鼻涕的老爷子们一年四季在馆子里做他们的卤鸡营生,连一根鸡肠子、一颗鸡头、一个鸡爪子,还有直接从鸡肚子里挖出来的软软圆圆的鸡蛋,都卤好了要你拿钱来买;为了方便打盹,那些被大卸八块的卤鸡肉都被老爷子们牢牢地扣在一只很大的玻璃罩子里,防止有人在他们打盹的时候拿了去白吃。平日的马勺自然是看着玻璃罩下面油滋滋的卤鸡肉伸手不得,只有垂涎的份儿,就连胜利老小子想要一块卤鸡肉解馋,也要挑个时候。看见一锅刚刚卤好的鸡肉将要出锅,热腾腾的蒸汽从开着窗子的厨房里冒出来,胜利老小子站在鸡肉馆的门口,几条吐着舌头、喘着大气的杂毛土狗蹲在远处,随着他向鸡肉馆张望。“我们家的鸡不见了!据听说有人偷走送到鸡肉馆来了!我们家的鸡就算是从锅里捞出来我也认识它!”你听听他这个嚷嚷,不是明火打劫吗!如果这一招不灵,等到了晚上,他可能会在鸡肉馆的门口撒尿甚至拉屎。鸡肉馆的老爷子们讲究的是斯文,见不得这个阵势,而胜利老小子却是嚷了一遍又一遍,来看热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老爷子们只好拿一块鸡翅出来,把鸡翅凑在胜利眼前晃一晃,胜利老小子就停止了嚷嚷,嘴里的涎水垂了有二尺长。老爷子们手里的鸡翅却像是逗着猫儿狗儿一样,故意不让他一下子得手,在几次伸手之后,他总算叼到了那块鸡翅。“你吃了肉就赶快滚吧!滚得远远的!你们家哪里还有鸡呀!早就让你小子吃光了。再见着你就给你一顿出息!”胜利得了手,任他们咒骂都无所谓了,但他一年里也只能在鸡肉馆耍一两次手段,再多了就真的会被老爷子们拿棍子打出来。

  圪凸巷并不太长,往东走出几步远就是老城区的十字大街,街上的店铺门口都砌了很高的二步台阶;大十字的东向有一个门厅高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百年老槐树,树冠遮掩了整个院子,并且从院子里伸展出来,又遮掩了半个十字街;大十字的西北有一个国营食堂,师傅们做得最拿手的是饸饹面,另一个合作食堂就处在十字街的西向口上,合作食堂的老爷子们会制作绿豆凉粉,配上秘制的凉粉佐料,吃起来那叫一个爽啊!此外在城乡集会的时候,他们还会抖出许多茶饭绝活,一种叫碗坨的小吃,是配着麻辣酱羊肝来吃的;用羊骨头汤熬出来的羊杂碎,什么羊头、羊肝、羊肚、剔骨肉都在里面了,用羊油和上好的红辣椒面调和的羊汤,再配了绿的香菜和葱花,看一眼就知道那茶饭有多么讲究,羊杂碎是直接从热锅里舀出来的,食客们往往是拿着碗排着小队等师傅下勺,“要不要辣子?”要或者不要,那油水都够受用的了,人们端着碗站在台阶上,或者干脆站在街道上吃着,光是那浓浓的羊汤的味道,就顺着街道飘出几里路去了,勾起了多少人的馋相。合作食堂的老爷子们还用自制的土炉子烙制油饼儿,叫做“打油饼儿”。一只黑亮黑亮的生铁鏊子,在土炉子上慢慢滚烫起来,鏊子上滋了清油,把擀好的面饼放上去,一鏊八个,师傅的两只手可以让八个油饼儿同时在鏊子上旋转烙制——据说一个学徒如果不能让八个油饼儿同时在鏊子上旋转烙制,那他就不能出师卖手艺。师傅将油饼儿在鏊子上翻转时,会打出“叭——叭——”的声音,可不就是“打”吗!随后油饼儿会放在炉膛里去烤,几分钟之后出炉,油黄酥脆,只要你能掏出二两粮票和五分钱来就能吃到一个。一个油饼和一碗羊杂碎有可能是一个人几多年才能享用一回的美味呀!这辈子都记住了。这个城镇对于马勺来说已经够大的了,但是今天晚上有一些诡异,城镇仿佛浓缩了一般,都毕现在马勺眼前。尽管此刻店铺上的门板都插的非常严实,外表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但马勺却能够清楚地知道它们哪个是哪个。东街口上是一个钟表修理铺,马勺偶尔会登上二步台阶、趴在窗口上、透过玻璃窗向里张望,观看钟表修理工们坐在桌子后面的情景,桌子的最前端放着一只盛汽油的玻璃碗,碗里浸泡着钟表零件,修理工们一只眼睛上戴着放大镜,用很细的镊子摆弄那些细小而精致的手表零件,有人开了门出来,他的身上会带着淡淡的汽油的味道;沿着街道接着是一个日用品门市(一进店门便能闻到混合着煤油、烧酒、香烟和水果糖的味道),一个理发馆,一个镶牙馆,一个补鞋铺,一个棉布门市,一个粮食二门市,一个新华书店(店铺门前经常会有一个残疾人摆出小人书摊子,付二分钱可以翻看一本小人书)。十字街的南向口有一个被称作转角楼的地方,是个杂货铺,今年入冬的时候,母亲打发马勺在杂货铺里买过一根捅火用的铁枪条;接着是一个合作百货店(店里有漂亮的小玻璃球、小瓷球、橡皮筋、手电筒、针线和红头绳),一个邮电局。这就差不多是全部的南大街了,走过窄窄的、黑森森的南门,是南关十字街,十字街上经常公演电影,因为看电影的人太多,胜利老小子为得到一个宽松的座位,会偷偷地躲在人群的背后往地上撒尿;一个很大的国营百货公司第一门市,门前带有围栏的台子上安放着高大的领袖的塑像。马勺刚刚被人偷走的帽子就是母亲托人在这里买的。今夜的马勺在南门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往南关十字去,因为街道上本来就不太明亮的路灯突然一下子都熄灭了,这几盏路灯是一到点就熄灭,路灯上都绑了广播盒子,一早一晚会定时广播,这时候早就静悄悄的了。而平时马勺往南门外去的最多,父亲贪酒,一有钱就打发马勺去南门外的副食二门市去给他买酒喝。据父亲说全城里只有副食二门市的散酒品质最好,没有兑太多的水。马勺也担心今夜出了南门会不会有人挡住他的去路?会不会撞上夜游神?说不定胜利老小子又在哪个门市部里结了怨气,准备 “黑”人家一回,这时正掏出裆里的屌冲着门板的旮旯撒尿呢!万一撞上了呢?现在,马勺走过城内转角楼十字,径直向东街走去,他在粮食二门市和新华书店之间拐了弯,走过另一条不长的街道,开始爬一道又长又陡的青石坡,坡道上的下水道一入冬就被冻住了,再加上不久前下了一场雪,两旁的住户又有人不自觉地往坡道上倾倒脏水,现在坡道已经冻成了一个冰洼。要知道坡道之上住着很多人家呢,为了方便通行,有人在冰洼之上洒了些许炉渣,那又怎么样呢,人们白天走在上面尚且战战兢兢,夜晚就可想而知了。马勺刚刚爬了一小节坡,就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冰洼上溜了下来,他再一次爬坡的时候,有意往后退了几步,打算一口气冲上去。“冲啊!”他低声喊着,以短跑的姿势突然加速,这次他果然冲到了相当不错的高度,但是脚根本站不稳,脚一打滑,他又一屁股坐在冰洼上溜了下来。“算了吧!我服了你啦!”他在黑夜中瞅着那条泛着微光的坡道说。“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旁边还有一条坡道从另一个方向通到山上去,坡道上有一百多级台阶呢,而且只结了很少的冰,行走起来要方便许多。马勺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条路上山,是因为登上山坡之后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所在的学校。马勺已经郑重地发过许多次誓言:“这辈子离它越远越好。”登上一百多级台阶以后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右一拐就是学校的大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有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牌坊两面的石狮子被人有意敲掉了半个脑袋,被人有意敲掉的还有牌坊上面勒刻的字迹。走过石牌坊再下一道坡就是东门了,东门外没有“关”了,却是一片川地,川地一直连接到北门外。尽管马勺从不愿意向别人说起学校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还是在他决定“这辈子离它越远越好”的时候却是那样强烈地挤进他的脑海。学校占用的是一个叫“文庙”的老地方,除了一个厕所和操场上的篮球架子之外,其他的建筑都是老建筑,一排依山而筑的窑洞,窑洞之上是几排瓦房,大门右侧的院场上一座房屋据说就是当年的文庙了,庙前有一棵老柏树,树后面是一座小小的二层楼的建筑,底下三孔窑洞,上面顶着一间带窗的大瓦房,瓦房已经破旧不堪,两侧的砖墙上有几道醒目的裂痕,整个文庙看上去就是摇摇欲倒的样子,通向二层的木门被青石地面的缝隙里生长起来的植物从里面堵上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证明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人上去过了,但是下面的窑洞却还可以正常使用,马勺所处的班级教室就在其中的一孔窑洞里。每到开学的时候,母亲总是要打听学校里有没有自己相熟的老师——因为学校的老师总是换来换去——如果相熟的老师正好是马勺及其他几个孩子的班主任那就更好了。如果没有呢,那也要想办法接近一两个老师——仅仅就是为了要向人家交代那几句陈年老话:“我们家是在马家大院里住着的,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在你们的学校里上学,这个叫马勺……”这时候,她总是死死地拉住马勺的手不放。“还有一个大的叫马栓,一个小的叫马锁,再有一个最小的叫马媛,是个女的,可就托付给您了,您呐,就是他们的家长,他们哪里不对你就狠狠地跺狗日的!”母亲喷着唾沫星子,顺便就在马勺的脑门上点起豆子来,恨不得立刻就跺马勺几脚。“跺,跺死狗日的我也不会怨你!”

  第一次挨老师的训斥是最难忘的,但那却是最温和的一次了。学校里教的都是调皮孩子,老师们根本就遇不上几个像样的学生。老师说:“知识怎么教给他们?就是掂起来灌都灌不进去!”老是这样下去给家长不好交代,那也就是给社会不好交代呀,怎么办啊!至少该教会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吧!于是学校开始突击搞 “写好自己的名字”活动,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向自己的名字冲刺,老师们轮流在各个班级抽查。“马勺,你来写一下自己的名字。”马勺被老师 “请”到了讲台上,他用粉笔勉强在黑板上写下了“马”字,但是“勺”字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你写不出来的话,那大家就都等着吧!”马勺站在讲台上,头上直冒汗,两腿直打颤,随后总算灵机一动,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柄 “勺” 出来,大家都在笑,连老师都跟着一起笑了。“你写的是什么字?”“勺。”马勺回答,接着又向大家补充说:“这个字不常用的。”“是不常写吧!你们家做饭不用勺吗?你可太有才啦!”马勺常常能够幸运地躲过老师的训斥,因为他能够完成大部分作业(尽管大部分作业都是妹妹马媛替他完成的),而大部分同学却彻底不行。可如果你太幸运了,有人就会得红眼病,就要设法拉你下水。比如马勺的邻居和同学麻包(宝),因为他上课时的小动作太多,随时就会被老师拉出来训斥,每当他挨训的时候,他老是看见马勺在课桌后面偷偷地乐着,心里实在是愤愤不平。“这小子怎么就那么幸运?明明刚才还跟我挤眉弄眼,怎么挨训的就是我!”他这样一想,立马就给马勺来个现报。“你把弹弓借我用一下。”马勺把橡皮筋弹弓掏出来交给他,心里实在是替他担心也替自己担心,因为学校对这类玩具的管制一向是非常严厉的,一旦发现就非找你谈话不可,自然弹弓也会被没收。但麻包借弹弓是有报酬的,他给了马勺半口袋“纸弹”,他上课的时候尽弄这种事情。麻包拿着弹弓射他的同桌,把“纸弹”射在了同桌的屁股上,同桌哭哭啼啼找老师告状,老师让麻包站讲台,要他把“凶器”交出来,但是搜遍了全身又搜遍了课桌和书包也没找到“凶器”。“弹弓呢?”老师逼问。麻包就等着老师这样问他了,他仅仅是把脑袋歪了一下,眼睛尽往马勺身上瞅,于是全班同学的眼睛都聚在了马勺身上。老师在马勺身上不仅搜出了弹弓,而且还搜出了半口袋“纸弹”。证据确凿,有口难辩,马勺被校领导找去谈话,学校决定让马勺停学反省。这件事就是麻包惹的祸,可麻包并没有口供马勺呀!马勺觉得自己那个憋屈呀!但麻包还算是自己的好朋友,有时候还挺仗义的。有一段时间,马勺的身体出了点状况,他裆里的小鸡鸡尽往肚子里缩,小鸡鸡一旦完全缩进肚子里就再也出不来啦,就会由男生变成女生哩。这都是听麻包说的吧!马勺被吓坏了,自己处理不了,只好向母亲求救,母亲看了他一眼说:“你把它扯出来呀!多扯几回就好了。”马勺每天就要背着人在自己的裆里扯上好几回。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在学校里扯的时候尽管非常小心,但还是被一个小气的女生看见了。“流氓啊!”女生惊声尖叫,马勺完全被吓呆了。还是麻包跳出来控制了局面:“他妈的!你嚎叫什么!我们动你什么了吗?”他把自己的裤子拉开一角看了一眼说:“我们自己身上的东西自己不能看吗?我看!看!看!看个够!你再瞎嚷嚷当心我放了学揍你!”女生吓得再也不出声了。这件事就那样过去了,马勺打心眼里感激自己的朋友。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校外,他们有事就互相遮挡,两个人的关系就越来越铁。夜晚的时候,麻包的活动总是更有诱惑力。尽管马勺的母亲不允许马勺与麻包那样的孩子有太多的接触。“你就不能攀一个比自己强一点的伙伴吗?麻包有什么好的!”但是只要麻包在院子里打一声口哨,马勺就知道他是在招呼自己。有时候麻包的口哨干脆吹的就是“日你妈!”马勺赶出来就回他一句:“我也日你妈!”两个人一溜达就溜达到南门外的电影院来了。电影院年久失修,那时已经是一座危房了,他们把放映机搬到后院里放映,虽然是露天放映,但照样要你买票才能观看。麻包先要到售票口看看今天的票是什么颜色,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里面夹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过期电影票,有的干脆只剩半张票了,麻包还是像宝贝似的夹在本子里舍不得扔掉。麻包要看看本子里的过期票有没有一张票的颜色和当天晚上电影票的颜色是一样的,即使是颜色相差不大的票也能派上用场。“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一会。”麻包长着一个像公鸡头一样的脑袋,他扯着脖子干咳几声,摇着公鸡脑袋给自己壮胆,然后就大大方方地随着入场的人群通过了检票口,麻包一进了电影院就开始在地上捡拾别人扔掉的电影票,捡不到就开口向别人讨要,反正这些票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有时候捡到的票居然还有副券,是一张完好的电影票。他也会围着检票员转悠,捡拾被检票员扔在地上的副券,然后拼接出一张“正票”来。麻包把捡来的“正票”从门缝里塞给在门外等待的马勺,他们俩当天晚上就这样混进了电影院。麻包为了看电影还练了一种功夫,就是可以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个团,然后藏在别人的衣服下面混进电影院去,这当然是在冬天才能行得通。但是如果当天晚上的检票员是个丧门神呢?无论你使出什么样的招数,都能被他识破,从检票口进去完全是不可能的,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他们俩在电影院的围墙外转悠,选择可以攀爬的地方,麻包选定了电影院的南墙,南墙外是城关医院,与电影院共用一道围墙。他们俩走进城关医院的厕所,这里是最适合攀爬的地方了,但偏偏靠墙的一侧是女厕所,他们得小心确认在厕所没有人的时候才开始行动。在第一次通过翻墙成功地进入电影院之后,马勺真是高兴坏了,他从此再也不用为没钱买票而苦恼了。然而事情终究是会败露的,在翻墙看过几次电影之后,有一天晚上,他们来到城关医院的女厕所,仰头发现墙头上用石头压了许多圪针,这就证明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已经发现有人从这里溜进了电影院,他们已经有了防备,麻包和马勺应该住手才对。但是麻包才不管这些事情,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棍子,把墙头上的圪针连同石头一股脑全捅了下去,然后照样招呼马勺翻墙溜进了电影院,在看过一场电影之后,第二次又溜进院墙的时候,几道明晃晃的手电一起朝他们射了过来,他们被捉了个现行。“你们老实交代,都翻墙看了几次电影了?”“就一次。”几次审问,他们俩都异口同声地咬定 “一次”。这当然是麻包提前向马勺交代过的:“万一被人家捉住了,只能承认就翻这一次墙。”为了让马勺记住这句话,麻包还赌了一个咒:“谁松口就日他先人!”在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看来,逃票看电影的孩子并不是最恼人的,最恼人的是院长老是气狠狠地要他们上墙去压圪针,他们把院长那里受过的气一股脑都撒在逃票的孩子身上。他们要麻包和马勺按照他们的规定,逃票一次补交十倍的票钱,连他们自己都知道,孩子们身上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钱。“那就把今天晚上的票钱补一下吧!就一毛钱,难道你们连一张票的钱都出不起吗?”在确认两个人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不愿放过这次惩罚。“你们是哪个学校的?都叫什么名字?听着,这可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发现你们再不老实,那就把你们交给派出所去处理。”两个人都知道逃不过这次的厄运了。麻包还硬着头皮站在那里,马勺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接下来,他们俩按照工作人员的提问,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们的学校和各自的姓名,并且连父母亲的名字都作了交代。有一个人拿着纸和笔记录的时候,问马勺:“你告诉我‘勺’字怎么写?”马勺擦了一把眼泪,真的好想快点结束今晚的煎熬,但他总也想不起那个字来。“我也不会写。”“好了好了!”工作人员说。“都登记清楚了,你们就等着学校怎么处理你们吧!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在第二天中午放学的路队上,马勺看见有校领导站在路队的前面,就知道今天学校会有大事情发生,如果是平时,只会有一两个值班的老师在前面整队。教导主任开始在队列前面念一些学生的名字,都是犯了各种错误的学生的名字,而昨天晚上和马勺、麻包前后脚翻墙进入电影院的学生也大有人在。在念到麻包的名字的时候,马勺恨不得遁地而去,但是等了一会,教导主任并没有念到马勺的名字,马勺忐忑不安,他在向上天祷告。被叫到名字的学生都像犯人一样站在了路队的前面,教导主任就要开始宣布他们的“罪行”了。

  “麻包!——喊 ‘到’!”

  “到!”

  “昨天晚上还有谁和你一起翻墙看电影了?”

  “没人了。”

  “你还想抵赖!人家写的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学生和你在一起的,连姓什么都写着呢!还让我说吗?你如果不老实交代,问题就更严重了,清楚了吗?”

  “要挺住啊!麻包!”马勺连连祷告。但马勺明显地感觉到麻包快要挺不住了,马勺的脑袋开始变得糊糊涂涂的了,他只听到教导主任要麻包大点声说出这个名字来:

  “马勺!”  

  在牌楼十字路口,马勺终于选择了与学校相反的方向、向左拐进一条巷道,那是他回家的路。这条巷子叫进士巷,据祖奶奶说,马氏家族有一位先祖曾经做过皇帝的老师,马先生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轮明月坠入他的怀中,梦醒之后,他的夫人大叫了一声,便生了这个儿子,儿子那是相当的聪明,十五岁中了举人,十八岁进士及第,做了编修官,至此在朝堂上立了三十余年,到四十八岁升做礼部右侍郎加翰林大学士。这条巷子以及马家大院、连同石牌坊都和翰林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祖奶奶还见识过许多传奇式的人物,一个可以举起碾轱辘的大力士,他一个人就能吃光一鏊油饼和一颗猪头; 一个不怕死的人,他进山里种田,回家时头上顶了一条狼回来;一个活了五百岁的道士,他用西瓜皮在一块石板上题了一首诗,这块题刻至今还放在城镇的某个地方。这位道士还曾经预言马家有一位后人因为抽大烟而败家,并且预言这位抽大烟的后人将会带人砸烂翰林马家的门户,还有一个预言是说在多年以后,礼部右侍郎、翰林大学士马先生会在一个寂静无声、灯火通明的夜晚身穿蟒袍、骑着高头大马光顾马家大院。尽管祖奶奶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毫无生气,并且她的脑筋也不够灵活,往往是正在讲大力士的时候又扯上了道士,但她讲过了上百次之后不信你马勺会记不住。黑夜变得越来越诡异,城镇仿佛缩成了一个团,在马勺的眼前飘来飘去,他们彼此都在渴望对方的理解、温暖和爱抚。城镇在淡弱的星光和朦胧的白雪之下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物体,开始向马勺展示它神秘的心迹。疏属山该是城镇里最高的地方了吧!它在城镇的东方,山里埋葬着一位秦国的太子,他生前和父亲不和,父亲就把他贬到疏属山去受难,他自杀之后就埋葬在疏属山上,许多人曾经找寻他的遗体而一无所获,而此时马勺却在透明的山体里看见有一颗心脏在“突突”地跳动。疏属山上镇守着一座塔楼,塔楼前面有一个亭子,亭子里吊着一口金朝的铸铁大钟,称为大定钟。大钟通身铸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它本身就像是一座房子,可以容得下几个人在它的檐翼下喝茶聊天。亭子的旁边有一所门窗紧闭的院落,是专供看护塔楼和敲钟的人居住的地方。“你要记得让他们把钟敲响啊!”听觉和视觉都问题严重的祖奶奶在猜到马勺要到钟楼山上去玩的时候,有几次都糊里糊涂地向马勺交代。在这个神秘而诡异的夜晚,那所平日里门窗紧闭的院落也是透明的,有几个个头矮小的人从与他们一起沉睡的院落中醒来,他们抬起一根粗重的木头出了院子,前面一个人打着灯笼,他们走到钟楼前,几个人把木头抱在怀里,嘴里喊着号子,把怀里的木头朝着大钟撞了上去,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三下,闷悠悠的钟声不是在空中飘动而是在地上流淌的,从塔楼的山基下流过,漫下山坡,流过文庙,流过牌楼十字,流过进士巷,又顺着坡道流向老城,那些青砖灰瓦、老气横秋的店铺都变得活泛起来,在等待钟声流过的时候,它们一个个都露出礼遇的面孔。钟声绕着那棵百年老树流过大十字,然后向西流过圪凸巷,流出了西门,在流过西门外的河道的时候,泠泠流动的河水又为它增添了更加清越的声音,它以更为激荡的气势漫上了树木丛生的山坡,在几棵高大的松树和密实的灌木簇拥的山坡之上,掩映着一座寺庙,流淌的钟声在寺庙前戛然而止。寺庙叫做西山寺,依稀还是粉墙碧瓦的模样,它与钟楼正好在河道与城池的两头遥遥相望。最主要的是,此刻同样青光透明的西山寺,同样有几个人从沉睡中醒来,他们手中拿着鼓槌,在灯火的映照下奔向寺庙前庭的楼台,敲响了两面牛皮大鼓,鼓声隆隆,遁地而去,沿着钟声来时的路径,送给对方的是知会与祥和,完成了一种叫做钟鸣鼓应,两厢齐芳的礼仪,还有一种礼仪叫做晨钟暮鼓。

  马勺走过一条平坦的青石通道,两边皆是高墙大院,这之后,青石通道开始出现下行的坡度,并且在不远处向南拐去,以更陡的坡度延伸至老城大街。就在平坦的通道尽头,马家大院倚着疏属山麓,那是一个座北向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堡垒,以独此一家的姿势俯视着低处的老城。它有一个像城门一样威严的门厅,满尺的水磨青砖门面,两边望街倒座窑房,拾阶而上的门厅内对放着抱鼓石,穿过门厅,在三级台阶之上是一道全木立柱的廊门,下面石鼓夹抱,上面飞檐拱顶,前后缀着四个倒垂的木雕花蕾,门廊两边的墙上又对开着两道圆门,廊内一条青石甬道,两边窑房对望,甬道的尽头又有五级台阶,其上是与垣墙相连的堂门,广梁枋檩,云头雀替,又有“春兰夏荷”四个门簪,门墙上一对翘首兽头,中间兽面铺首,下面走马版,左右一对歪头蹲狮子,堂门内又是一个挑廊木照壁,也是脊瓦为棚,石鼓为基。转过照壁却是一个青方石面的天井,两边各有窑房三孔,都是兽面筒瓦挑檐,挑檐下饰有水磨青砖如意。天井往上又是七级台阶,两边花式护墙,台上有正房三孔,穿廊挑檐,左右耳房,内有通道,其后又有暗房四孔,是为牲口圈及碾磨房之用。房顶之上都是满尺的青砖砌就的花式女儿墙,墙上是雕花盆砖,冬日的盆砖内贮满冰雪,盛夏之时,闲花野草在盆砖内独自生长。昔日的马家大院居住的是马氏族人,今日的马家大院除了正房两孔归马家使用以外,其余房屋一律充公,由房管所统管租赁。马勺走进黑黢黢的门厅的时候,惊动了一只肥硕的老鼠,异样的响动让马勺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祖奶奶相信道士的预言会一一实现,因为马氏家族在民国时期出了一位大烟鬼,耗费了家里的许多资产,马家的当家人不得不把他赶出马家大院,让他到偏远的乡下去居住,就在几年前,有一天这位族人突然带着大队人马闯入马家大院,以革命的名义让祖奶奶和马勺的父母亲戴上纸帽子、打扮成小丑的模样游街示众,为了能找到马家埋藏在地下的钱财,他让人将马家大院翻了个底朝天,连正房里的炕板石都揭起来找过了,他最终没能找到钱财,但他走后,马家大院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他砸烂了大院房顶上的许多筒瓦盆砖和水磨青砖如意,堂门前的石狮子也掉了半个脑袋,他也没放过十字路口上的石牌坊,让石牌坊从此变得面目全非。如此看来,道士的预言真的都变成了现实,而那最后一个预言是说礼部右侍郎、翰林大学士马先生会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光顾马家大院,那可都是一些穿着蟒袍紫衣的鬼魂啊!会不会就在今晚出现呢?想到这些,马勺吓得毛发直立,生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马勺此刻看到的马家大院,同样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物件,每一个窑房里都横陈着许多活的热体。院子里住着铁匠一家、搬运工一家、打油饼一家、鸡肉厨子一家、钟表修理工一家、医院的按摩师一家,捡破烂的老女人一家,家家都是儿女成行,子孙满炕。麻包他们家就住在堂门外右首边一孔不大的窑房里,他的父亲是学校的拖拉机手,母亲是家庭妇女,家里的孩子多到数不清啊!——这院子里有两样东西难以数清,一样是祖奶奶的岁数,一样就是拖拉机手他们家的孩子。就算是马勺一家和他们家相处了几多年,念叨起他们家的孩子的时候,还是要扳起指头来数一数。他们家穷到连一条炕毡都买不起,大人小孩都挤在一爿只铺着破蔑席和破被单的土炕上睡觉。尽管麻包好久都不着家了,但是马勺现在仿佛还能看到麻包正蜷缩着身体,和几个弟妹拉扯着一条被子睡在靠窗的炕上。一阵“嗷——嗷——”的叫声之后,一个热体踩着另一些热体的部位,跌跌撞撞地走到炕下角,开始冲着尿盆撒尿,声音特别响亮;尿盆已经满了,端不起来啦!

  在走完七步台阶之后,马勺在镶有护窗的格子门前犹豫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开门进去呢,还是应该离开,仿佛今天晚上丢掉的不光是帽子,还有自己的脑袋,使他无法判断里面其中的两个热体在今天晚上是如何陈列的。但是他已经伸手松开了格子门里面的铰链,慢慢地推开了两扇格子门,尽管他非常小心,但滞涩的门转子还是发出了响亮的“吱吱”的声音,他的心又跳得飞快,头上又冒出汗来。他蹑手蹑脚地进了正房厅室,正房比麻包他们家住的窑房大了许多,格子门里面是一个带暖阁的厅室,一边摆放着两只笨重的平柜,一只高脚茶几,配了两把扶手椅子,另一边摆放着一张同样笨重的条桌,一把帆布躺椅,条桌上放着一只老式的、带开门的圆头座钟,钟摆正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厅室后面是暖阁,由于年代久远,附着在阁窗上的生漆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像铁砂一样坚硬。暖阁外右侧的墙壁上有一道门,通向另一个窑房,人们把它叫做后窑。马勺能够肯定的是,母亲和贪酒的父亲是睡在后窑里的,祖奶奶是睡在暖阁里的,为了照顾祖奶奶起居,平时会有一个孩子和祖奶奶睡在一起,今天晚上和祖奶奶睡在一起的会是谁呢?当然不会是哥哥马栓,他的铺位是固定在后窑炕端上的,谁如果不经意间睡了他的铺位,他就会像狗一样“汪汪”地叫,仿佛换一个铺位会要了他的命。平时如果弟弟马锁睡在后窑的话,那通常是和马勺睡在一起的,睡觉时,家里的尿盆是放在炕脚地上的,马锁撒尿的时候很少下地,而是闭着眼睛、直接站在炕楞子上往下尿,偏偏尿盆经常会放在马勺铺位的脚地上,懒小子马锁的尿潲子就从马勺的头上闪亮而下,马勺有时会很恼火,爬起来在马锁的光腚上开出几个响亮的巴掌,有时实在是懒得理他,把脑袋缩在被窝里继续睡觉。马勺希望今晚睡在暖阁里的是妹妹马媛,因为他要交代一些事情的话只有马媛能听得进去,并且能够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而马锁却只会东拉西扯,常把明白的事情说得一塌糊涂。但是,无论是马媛还是马锁,他们都不大愿意到暖阁里和祖奶奶睡在一起,原因是祖奶奶养了一只鸡,为了防止这只鸡被几个孙子送到鸡肉馆去卤出来吃掉,它每天晚上都被她牢牢地关在暖阁里,而且据她看来,随时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是马勺。这只鸡会到处拉屎,加上她自己偶尔也会把屎尿拉在尿盆里,然后用盖子盖住,再加上暖阁里还有未曾清理的、上百年的尘土,这种混合起来的气味让马锁和马媛常常为睡觉这件事发生争吵,他们也会用“出拳”的游戏决出胜负,决定当晚谁该在哪里睡觉,马锁会在游戏中作弊,最后把马媛推进暖阁里去睡觉。

  马勺伫立在暖阁门前,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力和视力都严重下降的祖奶奶在睡梦中发出间隙性的呻吟。

  “呃哥!”

  没错,是马媛,她天生就不会发“er”这个音,一直把二哥叫“呃哥”。

  “我要出去了……你不要开灯!”他的第一句话声音有点大,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按压着狂跳不止的心脏。“等天亮了,你告诉爸爸妈妈,我出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马媛一下子就清醒了。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马勺能够感觉到她从被窝爬起来,正睁大眼睛判断着眼下发生的事情。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马勺倒愿意马媛今晚不要太灵动,一下子猜出自己的心事来。

  “可是……”马媛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你不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吗?为什么又要出去?你为什么……”马媛想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去跟爸爸妈妈说,但她知道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没再往下追问。

  “你别老是问我为什么,好不好!我要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好吧!我猜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别说了!”马勺好不沮丧。“我走了。”

  “呃哥!呃哥!”黑暗之中,马媛拉住了马勺的一只手,她的手跟着马勺一起发抖,但她懂得替马勺着想,始终把声音压得很低。“你非走不可吗?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当然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吗?”马勺只想立即结束他和妹妹的交谈,快一点离开这个令他不安的地方,但是他又想起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告诉她。“我在汽车站看见麻包了,他好像不认识我了,他变化好大呀!”

  “他不是做了乞丐了嘛!做了乞丐的人就会变傻。”

  “你不要这样说他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劝他回家?”

  “我不是说了吗?他好像不认识我了,但是他看起来还很开心哩!”

  马媛这时根本不想听麻包的事情,她想的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情。“呃哥,我知道该怎么给爸爸妈妈说了,我就说你出去是为了给家里挣一点钱回来。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你回来之前,奶奶说她梦见了敲木鱼的和尚,在我们家吃斋念佛。她说完就又睡去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管她什么意思,她一天到晚就只会说梦话。好了,我出去了。”

  “呃哥,我要下地来送送你,只要我小心,就不会踩到鸡屎……”

  “睡你的觉去吧!”

  马勺出了暖阁,在走出厅室的时候,条桌上的座钟突然“当当”地响了起来,差点把他吓死。  

  唉!马媛这个傻丫头,她还是会光着脚下地来送“呃哥”的,她会站在门口久久地张望,尽管她会小心,使自己不至于踩到鸡屎,但是石板地面可是够冷的。她这时可能已经在流泪了,为了一些她解不开的事情和她的无能为力而长久地埋怨自己。

  马媛五岁的时候都还不会走路,天气好的时候,家里人会把她和祖奶奶一起放在花式护墙下面的条石凳上去晒太阳,人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都不太理会她的嘶喊,起初她为许多事情嘶喊,包括要人们带她去外面走走,她嘶喊最多的名字就是“呃哥”。但很快她就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奢侈了,她越是嘶喊,越是没有人去理她,连同她要大小便和口渴的时候也会被人们忽略,慢慢地,她的嘶喊就少了许多,仅限于身体和生理需要的时候。“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伺候一个小瘫子不算,还要伺候一个老瘫子。”母亲怨声连天,祖奶奶仅仅是行动不便,也被她说成是瘫子。

  父母他们曾经准备把马媛送给别人。那一年初春的一个晚上,马勺睡在炕上,在马栓和马锁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听到母亲和刚刚酒醒的父亲在反复合计着几个乡下亲戚的名字,看他们哪一个更适合收养马媛,他们起初好像对是否有人愿意收养马媛这件事不大自信,于是就不停地合计下去。“难道她给人做童养媳不是一件便宜事情吗?难道乡下人娶一个媳妇是件容易的事情吗?不愁她会没人要!”母亲这样一说,父亲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个主意而兴奋不已,他们几乎赤身裸体地坐在炕上,将旱烟斗子放在炕拦石上,两个人轮流抽着烟,父亲“咔、咔”的咳嗽声伴随着呛人的烟气在窑房里到处弥漫,几乎到了吓人的地步。第二天中午时分,父亲从外面带回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因为抽大烟被马家的当家人赶出马家大院之后,又曾经带人砸烂马家大院的那个人,他是把马家大院当作“旧世界”来砸、并且是从此与马家大院彻底决裂的人。两家人本来是有了仇怨的,是因为发送马媛这件事,两家人又暂时和好了。那个人的鼻梁像山峰一样陡峭,戴着一顶羊羔皮帽子,肩上搭着一条褡裢,腰里系着一条棉布带子,他自称近几年运气不错,眼下在农村改造期限已满,政府安排他在建筑公司当了个小领导,虽然是合作单位,但是还有些油水。其实父亲要找到他,也不费什么周折,因为那人住在东区乡下,要进城,必定会从东门进来,经过牌楼十字路口,然后进城,父亲就在牌楼十字路口等到了他。父母睁着血红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招呼那人坐上了炕头,并且让孩子们管那人叫“大叔”,又慷慨地给那人单独做了一碗带油水的面食来吃,他们谈到了“内蒙古移民”的事。然后呢,马勺以为父母亲即刻就会把马媛发送出去,其实不然,他们才不会那么简单,他们借口让家里所有的人都回避开来,包括既聋又瞎的祖奶奶,然后和“大叔”一起商定晚上把马媛带出门去,毕竟马家大院人多眼杂,一旦马媛哭喊开来会让人十分难堪。这一天,父母亲不停地给马媛吃东西,并且不让她在白天睡觉,他们希望她在离开马家大院的时候是沉睡不醒的、静悄悄的状态。“马媛,马媛,你今天就是瞌睡得要死也千万不能睡觉。”这是马勺向妹妹交代的事情。父母以为他们把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但所有的事情马勺都一清二楚,马勺还看见“大叔”每吃完一碗饭总是把碗和筷子舔的一干二净。到了晚上,父母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做了带油水的面食来吃,仿佛家里要过大事情一般,然后打发大家早早去睡觉,他们当然希望所有的人都沉睡不醒。“呃哥,我一点都不瞌睡。我千万千万都不睡觉。”马媛并不知道当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只是懵懵懂懂地应承着马勺,可她怎么也熬不过父母和“大叔”,慢慢地垂下脑袋睡了过去。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几件衣裳给马媛穿在身上,“大叔”把马媛抱在怀里,用褡裢的一头盖住马媛的身体,在母亲“呜呜”的、压抑的哭声之中朝外走去。可他们并不知道,马勺这时几乎已经动员了马家大院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都“埋伏”在牌楼十字路口等着“大叔”过来。他们是搬运工家、打油饼家、鸡肉厨子家、钟表修理工家、医院按摩师家和捡破烂的老女人家的孩子,马勺告诉大家,有一个人偷走了马媛,要把马媛带到蒙古国去。所有的人听了马勺的话都义愤填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对人类的恶行怀有天生的仇恨,另外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提到打群架就兴奋异常。搬运工一家还来了一个大人,一旦“大叔”敢对孩子们下狠手,他将以正义的名义亮出他的拳脚功夫。他们已经分好了工,谁先从“大叔”手里抢回马媛、谁搂住“大叔”的后腰、谁打出第一拳,打在哪里,这都分的非常明确。甚至有两个女孩子各人手里拿着半块砖头,真正打起来她们就会先下手为强。“来了!”马勺负责在进士巷子里望风,把临战的消息立刻传到了牌楼十字路口。

  “你偷走了我妹妹!你偷走了我们家马媛!”马栓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声音总是像狗一样汪汪叫,好像有一万份的委屈似的,整个进士巷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有人从“大叔”手里抢夺马媛,麻包搂住了“大叔”的后腰,从睡梦中惊醒的马媛大声哭喊起来,她一哭喊,事态就升了一级,整个局面就失去了控制,两个女孩子也跟着哭喊起来,她们已经非常愤怒了,手里的砖头没轻没重地往“大叔”身上磕去。“打呀!”马勺也哭了,在纷飞的泪水之中,他按照既定的套路,朝着“大叔”的卵子打出了狠狠的一拳。

  像以往与别的居民区的孩子打群架一样,马家大院的孩子有着别处的孩子们少有的、团结的心劲,打起架来一窝蜂,阵势非常可怕,名气传遍了整个城镇。根本就不需要大人出手,“大叔”已经被撂倒在牌楼十字路口。

  “你们看该怎么办吧!”“大叔”的脸红黑烂青,趴在炕上就像是一推提不起来的肉架子。“狗日的娃娃们下手太狠了,我浑身没一处不痛的地方。我是操好心来着,怎么就操成了驴肝肺啦!”父母给他赔了许多不是,好饭好菜让他在家里将养了两天,回家时又量出二升高粱米顺到他的褡裢里,算是对他的赔偿。“再给我两块五毛钱吧!”“大叔”说。“好让我坐车回家呀!”父母亲难为了好半天,用零钱凑齐了两块钱,父亲把钱交到“大叔”手里,说:“只有这两块钱啦!不过我们可是说好了,粮食是赔给你的,这钱是借给你的。你也看见了,我们家不宽裕!”

  “大大们呀!”母亲这样咒骂她的三个儿子,眼泪流个不停。马勺给她搽眼泪,试图去安慰她。“把你的爪子拿开!我们可赔大了!这几天你们就喝西北风过日子吧!”虽然父母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像以往那样、对几个儿子报以老拳,因为一旦儿子们叫嚷开来,父母的脸上并不光彩。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母亲还是给马栓和马勺开出了罚单:“你们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把损失给我挣回来,以后马媛的生活费也要你们给我挣回来,要不然,我攒起来和你们算账!”见没人答应她,她咬牙切齿、将手里的笤帚把儿在炕拦石上敲得“啪啪”响,大声问道:“都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兄弟俩异口同声。马栓的行动很快,他用废砖烂石在大门外的排水道旁边垒起一个很大的粪圈,找了一个旧筐子和一块油布,让祖奶奶帮他把油布缝缀在筐子里,做成了一个粪筐,邻居铁匠家给了他一把粪铲子,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只要是不去学校,马栓就左手粪筐,右手粪铲子,沿着进士巷去拾粪。整个进士巷只有一个公共厕所,而且只有一个坑;马家大院那么多的人,也只有一个厕所两个坑,所以进士巷里的屎尿随处可见。有一个通往老城区的门洞,乡下进城的人就在那里大小便,人们干脆把它叫做“净屎(进士)圪洞”。马栓把拾到的粪积攒在粪圈里,城区种菜的农民会不定期到巷子里收购粪肥,马栓很快就有了收益。

  相比之下,马勺的营生有点不顺当,有人收购烂瓷片,他开初是到处去捡烂瓷片,但是人们一听说烂瓷片可以卖钱,就把它积攒起来等人来收购,何况大部分家庭的瓷器不到烂做一堆是不会扔掉的,所以几天下来马勺也没捡到多少烂瓷片。随后他又尝试敲石子儿卖钱,石子是铺公路和建筑用的,他得先找寻容易敲打的石块,把它搬到大门外的路边上,然后用锤子敲碎。他敲了一堆石子,找了个识货的人来度量,识货的人说他敲的石子有一半硬度不够,再有一半尺寸不合格。马勺只好撇开敲石子的营生,又去捡了一阵子破烂,可捡破烂又和院子里专业捡破烂的老女人碰在了一起,他又不愿意了。夏天的时候,他在牌楼十字路口摆了个卖水的摊子,把四五只玻璃口杯摆在小桌上,把加了白糖的凉白开倒进口杯,用玻璃片盖住,以一分钱一杯的价格卖给路人解渴。这一次他的运气不错,生意最好的时候他每天有一块几毛钱的进项,最差的时候也有几毛钱的进项。可是好景不长啊!没过多久,牌楼十字路口摆出了四五个卖水的摊子,再往远处去看,老城区的每个巷口都有一两个卖水的摊子。有人还把摊子摆在通往城区的大路上,试图拦下所有的生意,水的价格也由一分钱一杯变成了一分钱两杯,即使到后来花一分钱可以放开肚皮来喝水,马勺一天也卖不出几杯水去。他只得收拾了卖水的摊子,再去谋划另一个营生,就这样攒了钱交给母亲去填补日子。马勺还有一样营生,就是在“大叔”离开他们家以后的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外边忙活营生,还要随时哨探家里的情况,防止“大叔”再把马媛送到蒙古国去移民。马媛从来没有看过现代京剧和歌舞剧电影,不相信电影里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个个武功高强,一次能翻十几个筋斗,而且会用脚尖走路。为了让马媛开心,马勺就在耳房的牲口圈里一次次地练习翻筋斗和用脚尖走路,直到他能够在马媛面前自如地表演翻筋斗和脚尖走路为止。他们兄弟仨还一起动手,给马媛做了一辆手推车。

  爷爷去世之前是个自行车修理工,而爸爸在自行车修理铺做完学徒工以后又去了化工厂工作,工厂里生产粉笔和闻起来味道刺鼻的浆糊。马栓有一段时间曾经跟着爷爷一起在南关十字街修理自行车,所以他最先提议给马媛做一辆手推车并且动员马勺和马锁去寻找制作车子所需要的材料,马勺在爷爷的工具箱里找到了四个带滚珠的钢铁轮毂,马锁在外面找到了一些粗细不等的钢铁管子和一个废旧的自行车车把,这个车把后来被马栓改装成了手推车的推手。马栓加工的手推车直接把马勺找到的四个钢铁轮毂当作轮子使用,每次载着马媛出行的时候,轮毂在石板地面上滚过,发出一片轰隆隆的巨响,就好像整个马家大院装了轮毂向前滚动一样。“你们还不如直接教她走路。”祖奶奶在仔细打量了手推车之后给了孙子们一些建议。但是马媛一提起走路就吓得要死,尤其是马栓和马锁急切地要她练习走路的时候,被捉在手里的马媛就会杀猪似的嚎叫,根本不愿意继续练习。马勺在一旁细心观察了马媛的几次练习,发现每次有马锁在场,马媛就对别人的提议连连摇头。马锁只想一巴掌把马媛推送出去,即刻让马媛跑步向前。是马锁过于急切,导致马媛对自己学会走路失去了信心,马媛在马锁毫无耐心的辅导之下摔过几次跤、磕破几次皮,之后就再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提议了。于是马勺就瞅着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辅导马媛走路。“你要勇敢一点才行,否则的话,你就永远也学不会走路,你学不会走路,不定哪一天大叔就会偷偷地把你抱到蒙古国去!”一提起自己会被“大叔”抱到蒙古国去,马媛就眼泪汪汪地跟着马勺练习走路。马媛爱听“呃哥”用一双旧筷子敲打旧盆碗的声音,这大概是她所能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了。她练习累了,“呃哥”就给她演奏打击乐,然后继续在“呃哥”的辅导下练习走路。

  这一年的秋天,马媛学会了走路,她还要“呃哥”继续辅导她学骑自行车,她不再害怕摔跤了。“真是造化啊!” 祖奶奶说,“你们如果早点教她走路,她应该早就会走了!”

虚心向本土优秀的传统文化学习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这其中也包含着向人民学习、吸收民间文化的成分。

  我们陕北的文化背景可以追溯至华夏的历史源头,其文化风采在西北广大地区光芒四射,在文艺学、民俗学、人文学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六十多年前,李有源的《东方红》如同一轮红日伴着新中国的诞生冉冉升起,另有一首唢呐曲牌《粉红莲》改编之后成了国定的哀乐;民歌《三十里铺》于延安时期在边区传唱。据说,1942年春节,毛主席在延安边区大礼堂讲话中提到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妻送夫,娘送子,妹妹送情郎上前线” 的事,还说《三十里铺》这首歌是“边区老乡很爱听、爱唱的一首歌”。这首歌无疑鼓舞了士气,成为边区人民积极投身抗战和解放战争的真实写照。

  绥德是陕北的腹地,它在清雍正年间就创办了雕山书院,延迭了105年之久,直至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诞生。百年传道,塑造了边民风气。《三十里铺》、《赶牲灵》、《跑旱船》、《五哥放羊》等许多经典陕北民歌相继在这里问世。1952年,中央歌舞团曾经在绥德县数千名歌手中精选了三十多人,组建了陕北民歌合唱队,使陕北民歌有了国家级演唱团体。常永昌、杨进山、李治文、刘燕生、白秉权、刘燕平、杨巧以及近年来以雒翠莲等人为代表的歌手先后在各个时期引领风骚,形成陕北文化的独特景观。我们在研究了民歌之后,发现那个年代,由于历史条件限制,整整一个阶层的人无法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对社会的认知。他们以上苍赋予的血肉的天分(而不是技巧)创造了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小调,用小调的形式表达他们无法用文字和文学表达的东西(所以为什么我们的民歌里面人物形象总是那么丰满)。宋代的思想家、教育家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论及《诗经》时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我们的先民们用小调表达出来的文学形象,如今成为世人识别陕北的最具权威的名片。如果说书院影响了这里人们的风气,那么民歌塑造的是这里人们的风骨。榆林能够在经济建设、社会发展、脱贫致富、追赶超越的道路上愈行愈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吸收了传统文化的丰富营养,实现了文化与经济的精彩互动。

  从繁荣文艺的角度看,能够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在丰富的传统文化中吸收营养,从而攀向创作高峰的例子并不鲜见。上世纪八十年代,陕北籍剧作家张子良先生以其深厚的陕北传统文化的功力推出了《黄土地》、《默默的小理河》、《人生》等黄土风情电影,之后黄土风席卷海内外,香港的演艺界还把电影《黄土地》改编成舞剧在世界各地巡演。我们的传统文化无疑也是“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长河中一朵耀眼的浪花。学习领会习近平文艺思想体系、持续深入探讨文艺与生活、文艺与时代、文艺与文化传统等深层关系、虚心地向一切优秀的传统文化学习,吸收其丰富的营养,更加自信地将我们的创作植根于本土传统文化之中,是陕北文学艺术创作走向高峰的必由之路。

 

责任编辑:曹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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