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年大声骂麻雀,是一个秋天的中午。
一群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一粒屎正好落到他鸡爪似的手背上,四处溅开。赶年歪着头,斜着眼瞪麻雀,捡起一块石子,抛向树上,麻雀哗啦一下飞了。
赶年是一个修鞋的,他说在这棵槐树下已经五个年头了,鸟屎拉到他手上还是第一次。
我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是你撵鸟,不是鸟撵你,你待错了地方。”
赶年说:“理是这个理,可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不是滋味。”
赶年抓来脏兮兮的湿毛巾,揩了揩手背,又把毛巾丢在盆子里,自言自语说:“我活得快要起霉了,还欺负老子!”
赶年一边唧唧哝哝骂,一边在帆布裙子的襟子上抹起修鞋刀,嚓嚓嚓……
赶年的修鞋摊挪在了一片空地上,避开了那棵槐树,生意清淡,有一搭,没一搭。他闲下时,经常躺在一把破旧的椅子里,迷糊着眼,听铁匣子里说书。
我的住处离赶年的鞋摊不远,没事时我经常在巷口的空地上坐坐,自然和赶年闲聊得多。
一天下午,我拿着小凳子坐在那片空地上喝茶,掏出一支香烟递给赶年,他接了,吸得很香。我问了他的家庭情况,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早上种着我们家里的三亩地,到放羊时间回来放羊。父亲站在山顶上,拄着拦羊铲,下巴托在上面,看羊吃草,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山坡上,沟底里,到处是乱石,长满茂草,一笼一笼,还有柠条,开出黄色小花,沟两岸一片金黄。羊们头也不抬,边走边吃,发出噌噌噌的咀嚼声。
远处走来一只白狐狸,从峡谷口进来,在乱石之间的草林里穿梭,后来躲在一把柠条下面。父亲捡起一块石头,甩开膀子朝狐狸扔去,正好砸在头上,狐狸当时就死了。
第二天清大早,父亲带着一个人走进我们家。这个人暗地里做动物标本生意,长一个耳朵,样子像貂,诨号“秃耳貂”。父亲让我妈炒了四个鸡蛋,客人看到锅里黄灿灿的,眉开眼笑,嘴也合不拢。吃完,秃耳貂在藏狐狸的草棚里看了狐狸的质地、毛色,和父亲谈了半天,讨价还价,最后秃耳貂奓起五个指头,意思是50块成交。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可不是小数目,是一个成年男人半年的收入。父亲意外得了这笔钱,嘿嘿笑了几天,整天在山上哼着民歌调子。
另一只狐狸出现了,像影子,父亲在东山,狐狸西山,父亲西山,狐狸在东山,一连几天撵着父亲,朝父亲的方向咬,咣咣咣……起初,父亲不放在心上,以为是山上的野物,咬咬就过去了。
一天夜里,父亲打着鼾,被我妈推醒。狐狸又在对面的山峁上咣咣咣地咬,夜深人静,声音凄厉,毛骨悚然。
从那夜开始,父亲犯了疑心,身上渗出一身冷汗,头发也紧兮兮的,浑身骨架缝疼,夜里经常做噩梦。
七月二十三日那天,月亮都上来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母亲着慌了,请来我们族里的三大爷来贵,吆喝了左邻右舍好多人,撒遍山野到处找,最后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
父亲仰面躺在青草滩里,来贵用手摸父亲的嘴,没有一丝气息,又摸胸部,也不跳动。搬起头,头发里有血迹,头底下积了一滩淤血,黑漆漆粘糊糊的。
来贵站起来说:“没气了。”
一伙人都静悄悄的,不敢说一句破话。
来贵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人没好报,遭这罪孽,老天也欺侮善人!”
父亲好好的一个活人,又没有仇人,平白无故死在山崖下,成了一个谜,至今谜底还没有解开。
来贵劝我母亲:“黄泉路上没老小,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丧事尽可能简单一些,请上几个抬杆打坟的就行了。”
我妈抹着眼,满脸泪痕,果断地说:“肚子里种着他的种,孩子长大,我怎么交代?”
我母亲在村里叫了几个人,把我爷爷手上栽的水桐树刨了一把,找来一个木匠,打了一副棺材。这些活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天就完工了。
出殡那天早上,杀了五六只羊,炸了米糕,到处弥漫着炖羊肉和炸米糕的香味,全村老老少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
父亲埋在一堆黄土下面,上面插着一根魂幡,茬子是新的,幡杆头上,粘着五颜六色的纸条,在夏末秋初的暖风里随风摆动。
父亲埋了,我母亲的身子一下子垮了,像得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两个眼窝深深陷了进去,整日坐在门前的枣树下,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我外婆心疼女儿,陪我母亲住了半个月。
我不知道母亲这一段时间是怎么活过来的,家里的二十几个羊杀的杀了,卖的卖了,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只剩下三亩坡地,地里的庄稼又没有成熟,去借,每个家庭的生活都艰难。
过年的气氛浓了,家家户户的窗子贴上窗花,在寒冷的北风里增添了一些暖色,间或听到孩子们放鞭炮的脆响,风刮来火药的味道。小娃娃的胸前吊着一串红枣,像女人长长的辫子,此时的乡村比平时显得有了活气。
腊月二十八日,我母亲生下了我,是除夕的前两天,母亲叫我赶年,别人也跟着叫。
赶年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睁开的时候就哭了。
夕阳的余晖斜射在他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斜射在他干涩的眼泪上。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去,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别到耳朵上。
赶年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些许白发,脸上的皱纹里积满阳光的痕迹和泥土。他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
也许苦难生活损坏了他的记忆,他对往事显得有些麻木,有些淡漠,仿佛是在说别人,跟自己没有关系。只是讲到她母亲时,一副悲伤的神情,偶尔流出几滴混浊的眼泪。
夜色降临,赶年接着讲述自己的故事。
母亲自从生下我,脸上的气色一天天转换过来,先是有了血色,后来红润起来,活得也有了精神。
父亲死了,那三亩坡地就成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命根子。母亲每天天亮就起来,背着我走进地里,把我安抚在包裹里,她去地里刨白草根。这种草很野蛮,叶子的样子像剑,能划破人的手,根一节一节的,头很尖,像竹笋一样,在土里恣肆横行。开春地畔上稀稀疏疏长几叶,到了夏天,根在地里铺开,像蜘蛛网一样遍地密布,一节出来一簇,满地都是白草。这种草十分霸道,仿佛一帮强盗,给谷苗子上的肥料和水分,被它全部抢去。到了夏天,白草叶子肥头大耳,谷子却面黄肌瘦,缩在草丛里,像一个个矬子。
生我那年的第二年,母亲不能下地干重苦力活,三亩地荒芜了,白草长得像河岸的芦苇一样,一大片一大片,随风一倒一浪。
我三岁时,母亲就开始刨白草根,天一亮到了地里,夜色从四面袭来回家,劳累了一个春天才刨完。
母亲的脚小时候缠过,很小,像一个陀螺,站不稳,刨草根时只能跪在地里。一个春天下来,一条裤子的两个膝盖磨开两个大破洞。地里原来储存的养料都被白草拔光了,土质成了生土,有些变质了,又没有添新肥料。我们的羊没了,肥料自然没了。
母亲辛辛苦苦在地里跪了一年,到秋底,谷杆子像莠子一样,细脚伶仃,轻飘飘的,谷穗一寸长短,颗粒全是稗子。一场打下来,总共才打了三四斗。
又一个开春,母亲吸取了前面的教训。正月十五一过,她扭着一双小脚,肩上架着一副扁担,挑着两个框子,到河边挖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蒿柴沫子。这些沫子是好肥料,里面有牲畜的粪便,还有地表沤起的肥土,特别养庄稼。当时,虽然打了春,天气依然寒冷,河里结着冰,地面是一个硬壳,北风刮来,像针刺在脸上。
我问母亲:“你不冷?”
母亲微笑着说:“有你,妈不冷。”
说话间,我哇哇哭了起来。
整个春天,母亲扭着小脚,穿梭在坡地和河岸之间。
连续种了几年谷子,地重茬了,要换茬,改种糜子。种糜子的季节,下了一场好雨,地面软酥酥的,像酵子发起的面团,走一步一个脚印。我妈把籽种撒到地里,上面又撒了一层肥料,把地锄了一遍,既锄死了野草,又种上了糜子。
糜苗子十来天露出地面,脑袋上顶着硬壳,叶子鲜嫩肥大,在太阳里熠熠闪光。母亲看着糜苗子,又看看我,笑咪眯的,对我说:“赶年,看苗子长得多好,以后不用挨饿了,等秋底收割了,妈天天给你蒸米糕。”
我翻了几个筋斗,掐了一支野花,乘母亲不在意,悄悄别在她头上。当时她正跪在地里锄草。
这年夏天雨多,隔半个月下一次,上进去的肥料沤起来,特别有劲,糜子长得齐腰高,密不透风,风吹来,像波浪一样涌动。
一天夜里,我从睡梦里醒来,听到母亲呜呜咽咽哭,我把母亲紧紧抱住,她止住了哭,伤心地说:“赶年,过年吃不上糕了,我们又要遭罪了。”
我说:“妈,我不吃糕了。”
母亲把我紧紧搂住。
深夜,屋子黑漆漆的,没有星星,又是一个蓝色的闪电,照亮了窗子,紧随着是一个炸雷。
第二天,天不明,母亲把我叫起来,我们走到地里。糜子被冰雹打得不成样子,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叶子尖挑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清爽明净。
母亲软得坐在地上,再没有哭。
山野里到处是哭声。
我们的生活更艰难了。早上吃的是草籽和糠皮拌起来蒸的馒头,黑黢黢的,掰一块放在嘴里,很粗糙,噎得咽不下去,强吃咽喉像蒺藜扎上一样疼。我们咬一口馒头,喝一口菜汤。说是菜汤,实际上是开水里泡几片数得清的菜叶,再撒上一点盐。晚上半锅开水,倒进去一撮小米,熬熟了的米汤能照见人的影子,就算是一顿饭。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焦黄了,两个眼睛又深深陷了进去,变成了绿色,走起路来小脚扭得没劲了。
一天早上,来贵到我们家来,坐在小凳子上,烟斗里装上烟叶点着,鼓起两腮吸着,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母亲说:“三叔,清大早来有什么事?”
来贵说:“赶年爸在时,放一群羊,冬天羊没吃的,我们不喂羊,修剪下的树枝糟蹋了,我让赶年爸自己修剪了几年喂养。现在我准备把那树卖了,给孩子们买一些杂粮,好度过这个冬天。”
母亲发了半天呆:“三叔,这把树是你的?”
“是我的!”
“有什么凭据?”
“我爸临死说的。”
第二天中午,来贵吆喝了好些人,带着镢头铁锨去了河湾。
母亲到了河湾,一帮人已经在大柳树的一边挖开了一个坑子。母亲颤巍巍走到来贵面前说:“三叔,不能刨,拿出凭据再刨!”
“你有什么凭据?”
母亲说:“有!在这里往下挖。”
挖了不到一顿饭功夫,树根底露出一块青石板,一半插在树里,一半在土里。来贵急忙跳下坑,用镢头把青石钩出来,抹了活土,显现出几个字。
来贵问:“写什么?”
一个识字的说:“苏满娃栽。”
来贵回头说:“刨!“
人们哈哈大笑,一动不动。
又一个说:“弄错了,是苏满娃栽,还刨吗?”
来贵爬出土坑,脸色憋得黢黑,头也没回独自走了。
苏满娃是我爷爷。
我六岁那年,乡改成公社,村改成了大队,我家那三亩地交回队里,只留下四分自留地。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吹着哨子,人们听见哨声,从土窑洞里出来,陆续来到村口,站成几排,就跟当兵的一样。
队长给每个人分派一天的农活,走到母亲和我跟前笑着说:“你们这一家子,糜子熟了看麻雀还行。”
农活都分派出去了,大伙三个一群五个一帮嘻嘻哈哈说笑着劳动去了,我和母亲还站在那里。
“你们两个干啥呢——自己找活干吧!”队长自己给自己说话,又好像说给我们听,说完独自走了。
三亩地归队里了,我们丢了地,又没有劳力,挣不来工分,分不来多少粮食。母亲哭了一场病倒了,躺在炕上。我给熬了一碗小米汤,母亲喝了一半睡着了,我喝了另一半。
第二天早晨,听到外面锣鼓喧天,震得窗子上的纸沙沙响。我匆忙穿上裤子跑出去,看见队部院里围着一群人,中间的人头上挽着白毛巾,腰里系着红布条。一个黑茬胡子的瘦老头吹着唢呐,两眼紧闭,两腮膨胀,像嘴里噙着两个核桃,十个手指头上下不停地弹动,脚尖一下一下点着。
“停!停!停!”队长像合唱团的指挥一样摆了几下手,乐器的声音和吵闹声戛然而止。“我说两句,从今天早饭起,我们吃大灶,自己家里不要做饭了,带上碗筷来这里吃。”
此时我正往人群里钻,队长瞪了我一眼,补上说:“开饭听锣声,苏赶年敲锣。”
四面掌声呱呱响起。
我们家有劳力了,我的任务是敲锣,队里给我挣三分,到了开饭时间我提着铜锣满村跑,锣声响彻整个村子。人们像二流子一样,拿着碗筷来到队部,站成七扭八歪的队形,等待开饭。
我妈对我说:“我的小脚害苦了你,你懂事了,会挣工分了,以后不能忘记队长对咱的恩。”
队里的灶开初办的有模有样,吃过一顿米糕,平时是小米干饭,有菜有汤。过了一月,收起来的小米吃完了,白菜也没了,再去收,每户家里都断粮了,灶自然办不下去了。我的三分工挣不成了。
我妈聪明,交粮的时候就留下一半,事后才知道,别人留下的比我家还多。最苦了队长一家,粮食都交了,生活过不下去了,每天干活有气无力。
队长说:“造孽,一个月糟蹋了一年的粮食,我的儿子快饿死了。”
年底,我们家分到了两斗谷子,欠下队里9块钱,我妈对我说:“这哪里是队里分粮,这是在市场买粮,我们的三亩地让队里白拿走了,拿什么还钱?”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很难受。
有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吃饭,我大舅神出鬼没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看看我碗里的野菜根,又看看我手里的糠馒头,又看了一眼我大舅,埋下了头。
大舅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寒酸死了,算什么饭,你们活在地狱里。”
母亲委屈得呜呜哭了起来。
我把大舅的挂包抢过来,看里边能不能搜出好吃的。我搜出一本旧书,问大舅:“这是什么?”
大舅说;“这是米糕、羊肉,还有许多好吃的。”
我说:“大舅你骗人!”
母亲一听,哇一声嚎了起来,举起笤帚向大舅扔去:
“你走,走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
母亲真的生气了,大舅吓了一跳,等母亲缓过神来说:“没哄赶年,我说的是真话。”
母亲半信半疑,继续哭着。大舅拿起书,指着书里画的一种草问:“山上这种草多不?”
我说:“多,我天天见。”
大舅指着另一种草问:“有没有这种?”
我说:“野扁豆,开着小白花。”
我赶快出去在院外的土坡上掐了几枝,拿给大舅看,大舅说:“对,对,就是这种!”
我大舅对我们说:“这些草就是米糕、羊肉,就是好米好菜,你们好好刨,攒起来,我托人秋后来收购,卖了就是钱。”
我问大舅:“贵吗?”
大舅说:“好好刨,你要啥就会有啥。”
母亲哭变成了笑,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向我说:“我把你舅冤枉了!”
当年,我外爷家里穷,生活过不下去,为了保住大舅的命,外爷瞒着外婆,把五岁的大舅偷偷送给了城里的一个老中医。我外婆知道这件事时,正端着一盆水准备饮羊,瓷盆跌到门槛上,打得粉碎,人一头栽到门外,昏迷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外爷着慌了,派人到城里说明情况,把大舅借回来,外婆听到大舅的声音才醒了过来。事后,外爷给外婆说了老中医的家世,外婆才哭着答应了,含泪把大舅又还了回去。过了两年生下我母亲,后来生了我二舅。大舅虽然过继给老中医姓了丁姓,但骨子里是亲的,时常惦记着我们。
从那时起,大舅开始跟他父亲学中医。大舅聪敏好学,他父亲给他教的药理知识,他当天弄得滚瓜烂熟。十年后,大舅就跟着父亲出珍,捻脉一捻一个准。丁中医原本就没有子女,靠我大舅将来养老,把大舅当亲生儿子看,殚心竭虑培养大舅。大舅不但学到了父亲的医术,还研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借鉴其他中医名家的精髓,把各家医术融会贯通。大舅现在已经自成一家,在城里很有名气,乡里和外省的病人也慕名而来。
大舅临走掏出5块钱给我母亲,让母亲明天去集市买两个羊羔,掏药材时还可以割草喂羊,过年不用割羊肉了。我高兴得俩手叉成喇叭模样,嘴对着喇叭向蓝天大喊:
“我有小羊啰,我有小羊啰,过年能吃羊肉啰!”
院子里枣树上一群麻雀扑楞楞飞了。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路灯亮了,发出金黄的光,过往车辆的光线射在路面上,街道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赶年钉鞋摊四周光线暗淡,树的影子撒在地上躲躲闪闪,烟头一明一灭。
我说:“你老婆等着你,能收摊了。”
“她的骨头早朽了。”
“儿女管不管你?”
“女儿跟内蒙的一个人走了,在包头成了家,有了儿女,儿子和儿媳另立门户在本城给人打工,他们过的也艰难。我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不用他们管。”
“老婆死了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
“再没娶?”
“找过一个,跟人跑了。”
“家伙硬了咋办?”
“掏银子打炮,野女人多着呐,只要舍得银子。”
“现在还行?”
“其他地方都硬了,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硬不起来。”
一颗流星划过暗蓝色的天空,落在楼顶的背后。
赶年对我说:“一个人又要走了。”
我说:“谁都逃脱不了,旧的去了,新的才能来。”
“今天我把我的苦难和幸福都倒出来,你不嫌烦吧?”
我说:“我爱听。”
赶年接着讲述他的故事。
清明节过后,茵陈从地里长出来,叶子嫩嫩的,远处望去地里一片灰色。我和母亲在没出工之前就上了山,拿着小镢头,提着草框子。走到茵陈稠密的地方,放下框子,给庄稼锄草一样把地皮锄遍,茵陈浮在活土上面,我们拿手把茵陈揽在框子里。
队长带着社员从地埂走来,看见我们说:“笨死了,都弄些羊不爱吃的!”
他指着一种开小红花的野草说:“羊吃那个是吃肉。”
又指着我们的草框说:“吃这个吃菜,不长膘。”
我和母亲嘴上答应着,还在埋头往框里揽着茵陈。一个年轻人爬在队长耳朵上嘀咕了半天,被队长伸手推得仰面朝天躺在地里,社员们人哈哈大笑。
一天,我和母亲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一座山上。这山很高很大,山上有一座龙王庙。庙四周全长的是茵陈,灰雾雾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叶子肥头大耳,风刮来,遍地摇摆。
母亲对我说:“今年药材卖了,你明年去念书。”
我说:“我念书放学了还能刨。”
远处起风了,从对面山峰刮过来,漫天遍野都是飞沙和尘土,打得人眼睛也睁不开。离我们不远处泛起一个鬼圈风,越旋转越大,膨胀起来,天地之间一根柱子,仿佛一个魔鬼,向我们走来,我和母亲慌忙藏在庙里。风停了,我们出来,锄起来的茵陈全被卷走了。
母亲对我说:“都是你爸造的孽。”
我问母亲:“什么是造孽?”
“做昧良心的事就是造孽。”
我仍然不明白,总觉得昧良心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不好再问,必竟是我的父亲么。母亲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平时常敬神,遇到大小庙宇,没钱上布施,香也给神点一柱。一次山上放羊遇到一个白狐狸,明知道白狐狸是千年修炼成的神,不能打,可在金钱面前鬼迷心窍,打死了白狐狸,卖了五十块钱,送了自己的命。”
我说:“狐狸是神?”
“白狐狸是神,在天上盯着人间,不然你爸死得不明不白?”
母亲一直认为父亲的死冥冥之中和白狐狸有关系。
季节转至谷雨,我父亲藏白狐狸的那个草棚里堆满了晾干的茵陈,秤上能称六百来斤。再刨回来茵陈就没有存放处,母亲急得团团转。
我说:“在土质硬朗干燥的地方挖上一个窑洞。”
“我的赶年大了。”母亲说。
这时候,地里的茵陈起胎了,蔓子长成一棵小树,药材里不能用了。野扁豆长在荒地里,山谷的坡畖上最多。我和我妈天天出去刨,走的是羊走的路,到了荒山野岭,一个上午见不到一个人。下午回到家里,吃过饭再打土窑洞,一直挖到烟囱隐在夜色里。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坐在月光下,我拿擀杖碾野扁豆根,我妈剥掉根里的茎,留下肉质的部分;没有月亮,我们在家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直到把一天刨的擀完。
一个夏天下来,土窑洞里已晾干五架野扁豆根。
进入八月,野草结上了种子,秋风刮来,庄稼的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这时候,山上有一种草正开出黄色的小花,风头送来淡淡的香味。
母亲对我说:“这是柴胡,种子能种,根是药材,很贵。”
我说:“刨吗?”
“刨!等籽熟了再刨。”
秋季已过,我们又天天爬山上畖找柴胡,找到了,先收了种子再刨根。这时,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回去了,山野死气沉沉,天高远,地空旷,只听见风刮草木的呜咽声。我们刨了一个月,见了好多红嘴黑毛的乌鸦,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天早上,我对我妈说:“地冻了,还刨?”
“再刨两天,凑够二百斤。”我妈说。
一个大冬天的中午,我们正围着灶火取暖,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谁是苏赶年,出来一下!”
我赶忙跑出去,看见一个人穿着羊皮袄,眼和嘴结着霜,站在村口,坡下停着一辆褪了漆的卡车。那个人说:“咋来一个孩子?”
我母亲扭着小脚走了过来:“你是……”
“丁大夫派来的,东西在哪里?”
我指了指土窑洞,又指了指草棚。来人转身招了招手,车上又下来两个男人,手里提着麻袋,急忙向我们走来。
穿着羊皮袄的男人看了草棚,又去看土窑洞,回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眯眯地对另外两个说:“装,三种,是点好东西,给开上个好价!”又回头对我妈说:“大嫂,明年还来!”
我大舅说得没错,药材卖了就是钱。我妈把欠队里几年的粮钱还清。我妈问我:“几年没吃羊肉了?”
我说:“我把羊肉味忘记了。”
第二天早晨,我妈请来我三爷,准备打开羊圈杀一只羊,我拽着栅栏死活不放。我妈说:“羊生该是被宰的命,我们不宰,别人也会宰,今天把那个大的宰了。”我实在不愿意看见我一年辛辛苦苦喂的羊死在我面前,哭着跑开了。
中午,我妈在硷畔峁上亮着嗓子喊我,我吓了一跳,悄悄溜进家里和三爷争抢锅里的骨头。我妈回来看见我啃着一根羊腿,满脸满手粘着油渍,她笑得流出了眼泪。我最后也没有弄清她是哭还是笑,也没有弄清她今天嗓门为甚那么亮。
晚上母亲把没有褪过毛的羊头蹄放在篮子里,让我送给队长,说:“难中帮扶过咱,够可怜的,让尝一尝。”我踏着寒冷的月色,悄悄走到队长的院子,敲开了门。出来时,队长一家对我像对待大人一样,送出了门,又送出了院子。
正月十五一过,我去念书,下了坡,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庄稼地就到了学校。
学校坐落在山脚下,原来是一个寺院,有寺有庙。现在寺院破得残缺不全,只剩下几孔窑洞。庙前不久打了,成了一堆废墟,破砖碎瓦的茬子还是新的,里边夹杂着一些图画,画着蓝天卷云,有一片上画着一个光身女人在空中漂浮。我和三毛正猫着腰在废墟里捡图画,一棵歪脖子槐树上挂的铁钟响了。一个瘸子站在树下,夹着一本书,指着窑洞,七八个孩子进去了,我和三毛怀里抱着图画跑了进来。
老师说:“小杂种,把庙上的东西送回去!”
一个孩子说:“我见过,是庙里墙上画的娃娃!”
“瘸子”笑了,孩子们哄堂大笑。
我们出去把图画藏好,再跑进教室时,老师正从门里出来,被我撞了个趔趄,他瞪起眼睛说:“混账,回头慢慢修剪你们!”
“瘸子”忘了,没修剪我们,只是把我认下了,一回答问题就叫我。
一天,上过自然课后,老师带我们到地里种菜。刚准备拔草,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身后比划着,男孩都哈哈大笑,其他女孩都埋着头,那个女孩哭着。
老师问:“谁干的?”
大伙都止住笑,你看我,我看你。
“三毛拿墨汁给红艳布衫上画了一个眼睛。”一个最小的男孩说。
“瘸子”没有一点表情,一颠一晃走了过来,猛然伸出两个爪子,老鹰抓鸡一般把三毛勾住,横着提在空中,又摔在地上。大伙吓得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
那次以后,老师的威望一下子就变高,再没有人敢在背地里叫他“瘸子”,上课时谁也不敢大声吵闹。
三毛学习进步很快,一个月后就成了我的对手,期末考试第一,老师在他的脑袋上摸了又摸。
我问三毛:“你是咋学的?”
“我怕!”他说。
第二年中秋节刚过,老师在黑板上画老鹰,我们跟上画。教室里闯进来几个人,长得比我们大一点,袖子上别着一块红布,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老师带走了。我们跑出教室,看见老师被他们押着,一瘸一拐转过山峁。
我最后也没弄清老师是什么人,犯了什么错误,被谁抓走了。
我们没老师了,校长去公社向书记要人,没有要来,他自己给我们上课。校长是一个彪形大汉,内战时脸上被刺刀划过,留下一个刀疤,仗打完了,他却当了逃兵。解放后,政府派人找上门来,把他从地窖里搜出来,安排到公社当干部,他毛遂自荐来学校当校长。不看别的,单他的体形,单他的刀疤,单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哪一种都让孩子们害怕。
一次上完数学课,我冒着危险站起来问:“苏老师,他们为什么抓走老师?”
“他爹是地主,反倒害了他,他是一个好老师,我见过的顶呱呱的老师。”我突然发现老师说话的声音像河里的一只青蛙在叫。
三毛呵呵地笑,举起手问:“老师,苏赶年的书包好,吃的好,他是不是地主?”
老师愣住了,眼睛不停地眨,刀疤随着一抖一抖,同学们嘻嘻哈哈,吵得像一窝蜂,只有我一个不笑。
那一年,雨下得跟上节令,庄稼长势好,地头地尾连成一片,人都进不去,风刮来,糜子扬穗,谷穗摇摆,黑豆涌动,漫山遍野一倒一浪,到处是庄稼摩擦的喳喳声。
此时正是糜谷米汁变成颗粒的时侯,天气突然变了,一股冷空气强流从西北方袭来。一天夜里,队长正在酣睡,来贵敲开队长的门,慌慌张张说:“起雾了,兆头不好!”
队长披了衫子,下地趿拉上鞋,摘了壁上的铜锣就走,出了院子,“当——当——”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山村,几个窗子的灯亮了,一支烟功夫,队部的院子里就聚起黑压压一帮人。
队长说:“老天爷要抢咱们的粮食,大家回家找绳子,凡是能走路的,一人扛上一捆干柴,到寨峁,动作利索点。”
鸡叫了头一遍,一列男女老少拼凑成的队伍,在雾气弥漫的山涧小路上趔趔趄趄向前行进。到了寨峁,夜色还未退尽,眼前全是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重,分不清山峰和沟壑,人被雾气包裹着。队长把队伍分成两拔,一拔自己领着,围住一大片谷地,另一拔来贵带着,包围了远处另一个山头。
队长在谷子地喊:“点火!”
“点!”来贵在对面山头上回应。
一时间,远处整座山被一个大火圈包住,火圈上不远处一堆篝火,浓烟四起,火光在灰色的雾气里跳跃;谷子地不是一座山,而是盆地形状,火圈就像盆地的一条腰带,带子上点起几十堆野火,浓烟熏天,火光四射,照亮山谷。
这次雾损失惨重,只有寨峁两块地里的庄稼多一半活下来,还有对半的收成,其他地里的庄稼全被雾杀死了,太阳一晒,绿绿的叶子长在秸秆上就干了。
全村人都恐慌起来,大人孩子天天上山捋绵蓬(一种野草)籽,捋完了,又捋灰草(一种野草)种子。能吃的野草捋光了,又开始扒榆树皮。榆树都是有主子的,自己扒自己的,不能抢劫。到了冬至,扒了皮的树都冻死了,人们才恍然大悟,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来年的春天吃不上美味可口的榆钱饭了。
大部分人家的锅揭不开了,往日太阳落山时分,烟囱冒出的浓烟袅袅融入天空,村子上空像漂浮着一片黑云,现在这种景象不见了。
人们饿得脸上像涂了青草的汁液,绿兮兮的,眼睛深陷,只剩下骨架,走几步就全身渗出冷汗,再走不动了。村子里的狗都被杀的吃了,鸡也不见了,白天夜晚听不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只听见窗外狂风肆虐,发出嘶嘶的呼啸,村庄成了空旷的荒野。
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围着火炉熬米粥,锅里的水开了,母亲的头伸进炭藏里半天才缩了出来,手里端着半碗小米,倒进锅里,米香就飘满屋子,我站在火炉旁凑上去闻了又闻,鼻子一耸一耸说:“香!”
母亲对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说:“三毛说我的书包好,吃的好,是地主。”
母亲身子一软跪在地上,脸上的血色褪尽了,瞬间变得煞白,过了一会说:“小孩子嘴上没遮拦,尽胡诌。”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赶年。”
母亲猛然站起,大步小步跑到门后,关上门插上的木销,又悄悄走回来。我吓得柴也不敢添了,炉堂里的火慢慢熄灭了,屋内暗了下来。看到屋子黑了,外面那人不高兴地说:“刚才烟囱还往外冒火星,一下子就睡了。”
过了一会,那人走远了。我在门缝往外望,回头对母亲说:“三毛。”
天一亮,我草框里提着几本书走到学校,校园静悄悄的。我以为迟到了,蹑手蹑脚走到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里边悄无声息,没有人说话,再一细看,门上吊着一把铁锁。
三毛神出鬼没站在我面前,埋下头说:“我饿了,给我点吃的!”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糠馒头给他掰了一小块,他突然跪在地上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儿子!”
我喊了一声:“叔叔,老师呢?”
今天课上不成了,我和三毛回家,走进村口,看见队部院子里站着黑压压一滩人,屋顶上也站满了人,伸长脖子朝下看,像燕子巢里嗷嗷待哺的雏燕,都非常激动非常愤慨,奓着指头指着院子中央。
院子中央站三个人,腰弯得像三角直尺。当中是苏老师,头上戴顶纸帽子,像一个冰激淋横在空中。冰激淋上写着“反革命”三个字,又用朱砂横着划了一个大十叉。老师两腿打颤,鼻子尖上水珠一颗涌着一颗落到地上。右边是苏茂元,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胸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我是地主”。他栽倒几次,都被强行拖起,最后一次栽倒,口吐白沫,眼珠翻白,不省人事,再也拖不起来。左边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眼里布满血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揭发的人轮流上台,个个唾沫飞溅,义愤填膺,说到激动处就跳跃起来,像跳蚤。队长上来讨伐,站稳脚跟,慢条斯理地说:“苏老师,不,是苏茂财,不,是反革命,他是茅厕里的青石,又臭又硬,他要和我们对着干,我们决不答应。”
下面响起如雷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讲完了。”队长说。
我跑出院外,爬上一棵大柳树,骑在树杈里,看红火热闹,看到滑稽可笑的地方,一边拍手,一边身子一耸一耸。我觉得裤裆里痒痒的,以为钻进了一个毛毛虫,手探进去摸,什么也没有摸到。再拍手,再耸身子,裤裆里的痒痒变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由腿弯散发到全身。
我饿了,在人群里没有找到母亲,急匆匆往回走。刚上了一个土坡,看见我们家周围黑烟弥漫,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跑进院子,当中是一堆火,母亲搂着药材一边哭,一边往火里扔。
我说:“你把钱烧了!”
“不是钱,是祸!”药材一火烧了,母亲没有后悔,她把心思全部投在我身上,投在那四分自留地上。
学校停课了,我们成了野孩子,几个经常厮混在一起,天天上房檐挖麻雀窝,爬在树上掏喜鹊巢,跑出十几里去河湾学凫水。
一天中午,我从山上割羊草回来,看见屋子里有两只兔子,问母亲:“这是谁家的?”
“你顽皮捣蛋,给你找个营生,让你不要出去招惹麻烦,你有个闪失,我怎么活人?”母亲说。
三毛天天撵我,帮我割草喂羊喂兔,帮我挑水,闲着没事时给我捉虱子,挠痒痒,天气凉了,看见我冷,脱下衣服给我穿上,自己却冷得发抖。我说:“你就跟我的儿子似的。”
他说:“我是你干儿子。”
我心里明白,他是吹捧我,讨我喜欢,想从我兜里讨点吃的。
兔下了一窝崽子,个个眼睛发着红光,全身白色,像雪捏成的,抱在怀里绵绵的,实在可爱。村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知道了,都跑来看兔崽。三毛知道的最早,是他传扬出去的,来得次数也最多,几乎每天来两三趟。
红艳听说我的兔子下了崽,也跑过来,她坐在凳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兔,脸上笑眯眯的。她只顾摆弄兔子,忘记了我,等她回过神来,我正痴痴地看她,四目相对,她的眼光躲开了,脸颊却红了,头低下说:“小兔子真好看!”
“不好看,你好看。”
我说过后才知道自己失口了,把当时心里盘算的说了出来。
红艳听了脸又涨得通红,抬起头挤了一个毛眼,转身跑了。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甜蜜之中,做什么也心不在焉。白天里,我不敢走近红艳住的窑洞一带,可是一到晚上,我就像小偷一样在红艳家周围偷偷摸摸地溜达,藏在屋子对面的草丛里,偷偷地朝亮着的窗子瞧。有一回,红艳爸爸从地里劳动回来,差点把我当小偷抓住。一天晚上,我的熬夜守望终于有了收获:看见红艳的影子映在窗子上,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挤毛眼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
又一天晚上,我看见红艳走出门,在院里枣树下坐了一会儿,月光照在她的身上,那么迷人,她的眼睛和面部,还有苗条的身材、胳膊和手。她只坐了一会儿,可是对我来说,这一会儿是多么得,我的心卜卜乱跳,血液就要变成美妙的歌声。正当我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一根棍子敲在我的屁股上。我回头看是母亲,她满脸哭相,又哭不出来,眼睛瞪着我,把棍子扔在一边,瘫软地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母亲猛然站起,揪住我的耳朵问:“爬在这里干吗?”
我说:“看萤火虫。”
“黑天黑地的,看什么虫,以后黑了不要乱跑!”
一天晚上吃过饭,大人们全到队部院里开会,我母亲也去了。我又去看红艳,刚走到屋子对面的草丛里,看见屋子里的灯亮着,一个人鬼鬼祟祟走进红艳的家里,紧接着传来红艳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我跌跌闯闯从土坡上跑下来,疯子一样跑进院里,闯进家里。那个蒙面男人见来人,抱着鞋和裤子慌乱逃走。我进去时,红艳脸上绑着一块黑布,下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裤子丢在地上。我直着眼看了一下,不知怎么办好,又跑出门外。一个人从院里闯了进来,把我一拳打得爬在地上。我眼睛一黑昏了过去,只隐隐约约觉得周围是黑压压的一群人。
我醒来时已躺在炕上,昏黄的灯光里,母亲坐在我身边微笑。她问了我事情的原尾,下了地,钻进炭仓里拿出一沓钞票,到红艳家给我了事去了。
夜已经深了,母亲才回来,我在装睡,听见母亲愤愤地说:“那匹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心里特别难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拖累了我的母亲。
第二天早晨,来贵来到我们家里,从兜里摸出一沓钞票放在炕头上,又掏出两个苹果给我,看了看我脸上的肿头,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掏出一个烟斗,指着烟斗说:“你不抽烟,这个东西就是那个杂种的,弄清楚了我会剁了这个杂种!”
我哇的一声嚎开了,他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办好,悄悄溜走了。母亲对我说:“老天还算有眼,公道讨回来了!。”
夜已经深了,楼房上的灯一盏一盏熄了,赶年烟斗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照在他泥俑般的面部上。赶年对我说:“一个人被生活压垮了,走路脊背就弯了,直不起来,就顾不来面子了。”
我说:“我们许多人在生活里都是弯着的,我也一样,不弯是生活不下去的。”
“我们这些人,挣不来钱,在金钱膨胀的社会里活的像蚂蚁一样,你跟我们不一样。”赶年说。
我说:“你靠劳动赚钱,过你简单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我这种活法能叫生活?富人家里养的一只猫都比我们体面!”赶年说。
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的故事讲完了?”
他说:“没有。”
赶年继续讲他的故事。
第二年春天清明刚过,队长遇到我说:“赶年,队里正缺劳力,你们这些半打小子和女子也能跟上劳动了,明天我就给你们派活。”
我和六十三岁的贺贵去浇玉米地。派活时队长说了,让我们不要每天早上来队部等待派活,吃过饭自己去浇,半个月把河湾里的地浇完。浇地的水是从水壕里流来的常流水,流到地头,地埂上挖开个口子,水就流进玉米地自己漫,我们闲着,一畦浇满了再浇下一畦。
贺贵不是一个正经的庄稼人,他年轻时在妓院里拉过皮条,把一个妓女哄骗回来做老婆,妓女生下一个女孩后又跟人跑了,女儿长大以后嫁了人。现在贺贵一个人生活,村里人说他和狗蛋的老婆相好。狗蛋老婆头发蓬松,体形略胖,脸蛋子白汪汪的,眼睛像泛水一样滴溜溜地转,眼泡很大,走起路来一拽一拽,像一只鸭子。
一天中午,我们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漫水,狗蛋老婆扛着镢头从自留地回来,磨磨蹭蹭地走到我们跟前。
她笑着对贺贵说:“大叔,好清闲呀!”
贺贵笑嘻嘻说:“闷得人心里发慌!。”
“咯咯咯咯,给你找个活儿干,心就不发慌了。”
狗蛋问:“什么活儿?”
“我家那瘸鬼去南山苜蓿地了,十天半月回不来,刀子生锈了,想让你磨一磨。”
“那要看你怎么招待!”
“两个峁子一条沟,你想咋走就咋走。”
他们两个相互看着,笑得叽叽呱呱,惊起了树上的喜鹊。狗蛋老婆走到地畔,回头说:“大叔,你快点呀!”
贺贵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脸上挤出诡秘的笑,一趔一趄地跟着走了,回头对我说:“赶年,看好水,回来教你几招。”
贺贵太阳落山时才回来。他走到我面前躺下,从腰里掏出旱烟带,取出烟叶装在烟斗里点着,一口一口吸得很香,仿佛一个道人。我说:“看把你美的。”
贺贵一下子坐起,小眼睛眨了几下,讲起了磨刀子的故事,把我弄得浑身燥热,胸憋气闷。贺贵看了一眼我的裤裆,笑眯眯说:“鸡巴都站起来了,不小了,该有个巢了。”
我满脸通红说:“我才不要呢!”
从那天起,贺贵故意说一些淫荡的话挑逗我。我起初听得心里发痒痒,浑身暖烘烘的,后来一下子愤怒起来,大吼:“老烧棍,你别说了!”
贺贵冷笑着说:“傻瓜蛋,去找红艳吧。”
又过了两天,刚吃过早饭,队长带着红艳来到河湾,对贺贵说:“贺贵,你把地畔的草根刨了,地让他们两个浇。”又对我和红艳说,“你们是孩子,有什么不懂的,问贺贵。”
队长走了,贺贵笑嘻嘻对我说:“赶年,鸟儿的巢来了!”
我一听,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低下了头。
红艳问:“哪儿有鸟?”
“树上的喜鹊要进巢了。”贺贵说。
红艳向一棵大树望去,树上两个喜鹊正在嬉戏,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一下子害羞了。
下午,贺贵又去狗蛋家了,太阳快要进山了还没有回来。
红艳问我:“贺贵去哪里了?”
“跟狗蛋老婆干那种事儿……每天都去……”
红艳一下子脸红至脖子根,把脸迈向别处,低下头说:“你尽欺负人!”
“是真的,天天去,我没欺负你。”
“贺贵把你教坏了。”
“贺贵说,鸟儿大了就该有巢了。”
“贺贵还说什么?”
“我是鸟,你是巢,鸟就要进巢。”
……
“你真好看!”
太阳落山了,东山顶上出来一丫月亮,夜色朦朦胧胧。一畦地浇满了,水汪汪洋洋的闪着白光,恣肆流到埂外,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我和红艳紧紧搅缠成一团,天上的星星没了,月亮没了,流水声没了……
那段时间,我们一有机会就藏在草棚里,或者果树林里,或者山崖下的草滩里。有一次,我们正在高粱地里,贺贵神出鬼没出现在我们面前,笑眯眯说:“龟子子,耍得倒满在行。”
我和红艳羞愧难耐,一骨碌爬起就跑。贺贵看见我们狼狈的样子,不住地挠头,哈哈大笑,看着我说:“好好干,我给你们当媒人,年底生个胖小子。”
野花开得鲜艳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早上,我到了河湾,刚浇了一畦地,红艳从远处跑来,两眼哭得像秋天的桃嘴子,到了我跟前,泣不成声地说:“赶年哥,我家出大事了,我要嫁人了,我记着你的好,我们下辈子做夫妻吧!”
红艳说完,跌跌闯闯地跑了。我当时好像被当头敲了一棒,发了半天愣,直至红艳的身影拐进山弯,我才清醒过来。刚清醒过来,我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一头栽在地里,不省人事。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躺在一堆野火旁边,贺贵的一双老鼠眼正瞅着我,看见我醒来,老鼠眼泛成了一朵皱皱巴巴的花。
“你醒了?”
“我栽在水里,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遇到什么事了?”
“红艳要嫁人了!”
“迟早的事,路边的野花,采就采了,断就断了。”
我听了贺贵的话,呜呜地哭了,贺贵看我狼狈的样子,嘿嘿地干笑。
过了几天,红艳神秘地和邻村赵百墒的儿子结婚了,没有举行聘礼迎娶仪式,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村里人原本就喜欢打探别人的秘密,再加上觉得事情蹊跷,就更加好奇,没过半个月,神秘的结婚事件便浮出水面。
那时,每个村都有民兵,经常训练,红艳的父亲苏满福也是民兵,一次打靶时,苏满福趁别人不在意,悄悄把两颗子弹揣在兜里。一天,苏满福在苦菜圪塔耕地,看见几个兔子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出没,太阳落山后,他回到家里,饭也顾不上吃,带上枪和子弹,急匆匆爬上苦菜疙瘩。走到兔子出没的地方,天还没有完全黑,他趴在草丛附近,等兔子出来。一个兔子出来了,仰着脑袋,警觉地注视着前方。苏满福支好枪瞄准,只听见“乒”的一声,兔子一耸跑了,草丛里动弹了一下。
苏满福拉起枪跑了过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脑袋上冒着血,从脸上流下来,流在身旁的一根木棍上。苏满福一看,脑袋“嗡”响了一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苏满福醒来时,身边躺着已死的孩子,暗蓝色的天空挂着半个月亮,四周一片沉寂。
那个晚上苦菜圪塔的人命案是怎样结的,只有苏满福和赵百墒一家人清楚,总之赵百墒的小儿子当晚就埋了。
赵百墒是邻村赵庄人,他的祖上以贩瓷为生,积累下一些金银,到他父亲手上弃商经农,掏出几代积累的钱财,买了一百墒地,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地主,人称“赵百墒”。后来革命闹得如火如荼,赵百墒戴着纸帽被枪决了。老赵百墒死了,人们仍然把“赵百墒”的绰号强加在儿子身上。赵百墒成分不好,有五个儿子,苏满福意外打死的是小儿子,大儿子三十二岁还没娶下媳妇,身后还有三条光棍,和红艳成亲的就是大儿子。
红艳嫁给赵家老大以后,我在炕上睡了三天,水米不进。母亲以为我得了大病,像幽灵一样,一直无声无息地跪在我旁边。一天晚上母亲去三山庙村请先生,回来时已是夜深人静。先生姓王,是一个瘸子,脸上一脸麻子,人称王麻子,也有称“野先生”的。王麻子专习中医外科,用药狠,手段野,他伸出三个指头搭了脉,眯着眼说:“情郁所致,不妨事,买一个公鸡,切块炖熟,盛在碗里,放在小伙鼻子下面,一天准好!”
我母亲抹干眼泪,给王麻子褡裢里揣了二十元钱,王麻子拿了五元,拄着拐棍跨出门槛回头说:“这世道,孤儿寡母,艰难呐!”当天下午,我抵抗不住鸡肉的诱惑,吃了鸡肉,第二天中午到院外晒了一会太阳,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到了晚上病完全好了。
村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后生都结婚了,母亲喂两只母鸡下的蛋都送媒人了。终于有人上钩了,女的叫兰兰,是邻村的,长得朴朴实实,性格也随和,我和兰兰见了两次面就领了结婚证,第二年腊月生下一个女孩。
当时春季农闲时间队里所有劳力都修梯田,秋天庄稼上场入仓后,社员们又在沟里打坝,十几年以后,上山到处是一层一层的梯田,山顶变成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村子周边的几条沟都打起了大坝,这些坝还有一个名字叫水库。夏天水库里的水蓝汪汪的,进入冬天水结了冰美得像一块碧玉,孩子们在上面滑冰车。
那年地里的青苗长势好,可天又旱住了,一直到五月还不下雨,庄稼正是拔节长杆的时候,社员们看着越来越炎热的天气,急得火烧火燎。队长说:“不要慌,我们有水库,有高抽站,有能浇水的梯田。”
第二天队长分派好活,把电钮一摁,水库里蓝汪汪的水哗哗流进山上的梯田里。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老汉老婆们拄着拐棍爬上山顶高处看,孩子们赤着脚丫子在地里乱跑,耍得欢天喜地,都淋成落水鸡。
到了夜晚山上的钨灯亮了,像一个太阳,照得黑夜如白天,没有分派农活的社员也不回家休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地里来来去去帮忙。
这一年虽是罕见的大旱年,但梯田里的庄稼长得特别好,收成翻了一番,按人分得粮食比往年还多,喜气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村民们猛然醒悟:十几年里修梯田打水库付出的艰苦劳动,收获已经初步显现,再不用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人们的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变成了心底的无限感激。
那一年村里每家储存的粮食最多,腊月村里娶得新媳妇多,掏得财礼少,喜事办得隆重,挂灯笼,扭秧歌,贴窗花。
也就是这一年的春天,生产队解散了,我家分得两墒坡地,又分得一头顶小的牛犊。
楼房上窗户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夜已经很深了,月亮挂在当空,虽然是夏天,但仍然凉气袭人,西边的天角又涌起一片黑云,冷风嗖嗖吹来,赶年打了一个喷嚏。我一句话也没说,看着赶年丢下修鞋摊子独自走了,一趔一趄融入苍茫的夜色里,恍恍惚惚走进小巷里租赁的小房。
梅涛,榆林榆阳区人,毕业于绥德师范,后在陕西省广播电视大学脱产进修,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榆阳区作协理事,部分作品发表在《榆阳诗文》《红石峡》《榆林新青年》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