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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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 娃(2018年第3期)
来源:《榆林文苑》 作者:◇曹 洁 2018-11-13 09:16:52.0

  那个声音到处走,步子迅疾,谁也撵不上。声音走过的地方,一溜烟儿生出一群羊,羊被摁倒在地上,剪刀就上去了。她双膝跪地,一片片羊毛被剪下来,堆叠成一地白羽,雪一样。她像是坐在雪上,侧着脸,短发,蓝印花棉布上衣,很好看。

  倏地,那雪轻轻地飘起来,飘起来,把她托走了。

  他又一次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

  窑洞里黑乎乎的,白麻纸窗户还没有蒙蒙亮。土炕还是热的,被子两床,枕头两只,一只抱在怀里,另一只紧紧抓在手底。依旧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依旧是那个做了二十年的梦。他出了一声冷汗,再无睡意。月亮下去了,一个人在黑暗中呆坐半天,穿衣起来,下了炕。他摸黑打开门栓儿,摸黑走到隔壁屋子,摸摸那把冰冷的铁锁,手有些抖。他突然想打开门看看了。这屋子里锁着他整个生命历程中的所有宝贝,那是陪伴他走过大半辈子的儿女啊。二十年前,他把它们锁在这屋子中,再也没打开过。偶尔,他会紧紧盯着房门看看,痴想、发呆、悲苦、怅然,长叹一声,悄悄转身。

  铁锁冰凉,他怎么也不能将钥匙插入锁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锁怕是锈了吧。他暗暗想着,手却没有停下来。这双手啊,这双长满老茧的手,这辈子从没有停下来过。

  打能记事起,他不是帮弟弟穿衣,就是帮妈妈烧火,或者帮爸爸点种子,给猪娃子拔青草。大概八岁左右吧,他就拿起放羊铲子,独自出山放羊了。大家都穷,羊不多,几家人凑了一群,差他来放。每天上午,他先吆喝着羊在河里喝足了水,然后从沟底入山,就在山沟里放羊,不敢走太远。

  山里静,他有点怕,可是说给谁呢?兄弟姐妹七个,各有各的事做,差他放羊,已是最轻松的活儿了。一个极度贫穷的家庭,一双父母,养育七个孩子,侍奉两位老人,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十一口人,衣没穿过新的,饭没吃过饱的,能受的苦却都受了。白天各做各的,各跑各的,晚上就难了,一盘长炕,九个人,铺盖不够,枕头不够,有时候,几个小孩枕着父亲一条腿,就睡着了。劳碌一天的母亲,每天上炕睡觉前,总得先数数孩子们的脑袋,数够七个,才能放心入睡。

  他是早熟的孩子,所有苦都自己受了,从不多说话。父母农活忙,孩子又多,哪里顾得上操心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放羊的苦呢?一整天又一整天,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几乎没人和他说话。一些霸道的懒汉,还经常欺负他,自己睡在阳圪崂崂,差使他把羊全放饱了。有的甚至抢了他的干粮,他就得饿一天肚子。很多时候,他一个人领着一群羊,躲在山旮旯里,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深山。

  刚开始的时候,羊不听话,尤其是头羊“拧角儿”,真的是很拧,他说东它往西,他说西它往东,总是和他对着干。俗话说得好,羊群走路看头羊。头羊把整个羊群牢牢掌控在自己身后,在头羊面前,没有哪一只羊敢出群。当然,头羊至高无上的权威是靠力量、勇敢和智慧而获取的,没有哪只羊不服气,包括牧羊人。

  他身子瘦小,手里的放羊铲根本不管用。尽管头羊跟它作对,他还是很喜欢它。他的头羊高大勇猛,不怒自威,就像一个敦实的北方汉子。这样想来,慢慢地,他就摸索出对付“拧角儿”的办法了。他像对待一个自己很佩服的人那样,对待头羊,和它说话,给它偏吃东西,有时候还把自己的干粮给它分一点。头羊渐渐软和下来,他才发现羊的目光温和清澈,像一汪水。他从不打它,当然,他也不敢,有一次刚刚举起铁铲想试一试,一对羊角就顶过来了,他赶紧举手投降,它便掉头吃草去了。头羊的角儿很粗大,角质隆起,就像连绵的群山。

  群山连绵不断,一座套着一座,把村庄深深围住,也把在山沟里转悠的他深深围住。有时候,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偶尔,他也会爬得高一些,不是为了羊,而是为了自己。山沟儿里钻得多了,他很想攀上高处看看。但是,除了山还是山,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远,远到天尽头,天尽头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尽可能地倒换地方,不往太远处走,也不去太深的山沟。后来,走得多了,路就熟了,地头儿也熟了,哪里有草,哪里有庄稼,哪里喂不饱羊群,他大概都晓得了。估摸着羊吃饱了,他就数着羊的名字,和它们说话。拧角儿、瓷娃娃、二棒、三锤、四喜、五娃、六毛、七蛋、八狗、九虫子……这些名字都是他依着羊的特征用心起的。羊很听话了,叫到哪只,它便靠过来,伸了脑袋任他摩挲。拧角儿是羊群的主心骨,皮毛棕灰色,上体部分比较深,长有胡须。瓷娃娃有点呆呆笨笨,乖眉顺眼,忠实于拧角儿。其他三四五都是小屁孩儿,是他的开心果,也是这个村子里最令他欢喜的活物。

  这个村子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铁链山。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一次也没叫出口。他不知道,一个村庄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难道有一条铁链子锁住了村子吗?他不解,去问老杨。老杨六十三岁,是老牧羊人了,一辈子鳏居,熟悉每一座山头。老杨不嫌弃他,经常带他走得远一些,别的放羊人少去或不去的地方。羊放开吃了,老杨就给他说古今、唱酸曲。自从和老杨搭档了,他再也没害怕过,觉得放羊也蛮有意思。老杨说,“铁链山”这个名字被村里人叫了很多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过来的,不知道啥意思。他还是不甘心,怎么就会有这么凉哇哇的名字。

  他就在这凉哇哇的村庄里放羊,一晃就放了五年。

  老杨无儿无女,疼他,每天带些干粮给他吃,还教他唱酸曲。夏天,老杨帮他在河里洗身子;冬天,老杨会把自己的老皮袄给他穿上。他和老杨在一起的时日,要比和父母在一起还多。论年龄,老杨是他的爷爷辈了,老杨像待自己亲孙子一样待他,却从未让他喊一声。他懵懵懂懂,似乎懂得老杨的心思,也像待爷爷一样待老杨,但也从没喊出一声。老杨也不说出口,待他如初,两人心照不宣,就这样相伴相依,放羊,也放牧彼此,空荡荡的生命有了些许满足。

  十三岁那年夏天,无定河发了一场特大洪水,河水上涨,河道满溢,洪水横冲直撞,灌进窑洞,不少人家遭了水灾。两岸的庄稼、菜蔬,也多被淤泥灌倒,齐刷刷地,停在了夏季。洪水过后的第二天,他照旧和老杨一起放羊。

  老杨破天荒地,低声央求他:“娃,叫声儿?”

  他知道老杨在说什么,却害羞地笑了,一低头,用放羊鞭在地上胡乱勾画着。

  老杨知道他是羞得叫不出口,摸摸他的头,长叹一声。

  傍晚回家,按往常,他和他的羊群走在前面,老杨和老杨的羊群走在后面。那天,老杨看起来很是兴奋,赶着自己的二十多只羊,一路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看着老杨,偷偷想,明天再央求他,他一定叫。老杨一边走,一边拉开嗓子吼唱。

  

  蜜蜂呀落在那个窗眼眼上,

  想亲亲呀想在这心眼眼上。

  树芽芽开花开在顶顶上,

  操心心操在这你身上。

  夕阳落在这山根地,

  一桩桩心事想起个你。

  

  蜜蜂呀落在那个窗眼眼上,

  想亲亲呀想在这心眼眼上。

  一对对蝴蝶绕天飞,

  不想别人呀单想你。

  不想别人呀单想你,

  单想那个你。

  ……


  夕阳血一样红,铺在路上。这条路铺过几次石子,也压过柏油,但一点也不黑,像是加了灰,或者土,土灰土灰的。他们每天从这里出去,下河,上山,下山,过河。那个黄昏,好像他只眨了一下眼,听到一声轰响,老杨和老杨的歌声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土灰的柏油路还是土灰,土灰的颜色好像断线了……

  羊群躁动起来,拧角儿“咩咩”直叫,向着他倒奔回来。他穿过混乱的羊群,这才看见,路面塌陷了一个很大的土坑,老杨和老杨的几十只羊都不见了。原来,看起来完好的路面已被洪水掏空,就在老杨走过的那一瞬间,轰然深陷。老杨和羊群一起沉入深坑,松软的黄土倾刻间覆盖下去,成了掩埋老杨的最后一抔土。

  没有谁看见这一幕,包括老杨的那只头羊——蜜娃。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哇——”一声放声大哭。乡村的傍晚,鸡鸣狗叫的喧腾之声,此起彼伏,谁又会听到一个孩子恐惧的哭声呢?他转瞬回过神儿来,跺着脚,大喊大叫,引来耕作归来的村人,大家手忙脚乱,想办法救人。他才发现,老杨的蜜娃站在大坑对面,叫得凄凉。

  土坑太大太深,新沉的黄土很虚,谁也不敢贸然动作。待大家乱声商量过,用铁锨将虚土劈过,狠劲刨挖,终究是晚了。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他没有吃饭,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发呆。老杨说,月亮上住着嫦娥,他是去月亮找嫦娥了吧?

  三天后,老杨入土,一切平息,村民生活如常。河道中的水流已经流去浑浊,变得清澈。妇女们开始浣洗被泥水浸泡过的衣物和用品,灾难过去,她们又开始有说有笑。有人说塌陷的土窝子里还有羊活着,但谁也不敢下去拉一只活羊上来。他想去,被父母死死拽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黄土,转眼成了戕害生命的屠手,没有谁敢悖逆常理。

  他把老杨的蜜娃领回家,三天没说话,就在那座古老的石头桥上,和蜜娃一起,坐了三天。蜜娃似乎懂得人意,卧在他脚边,哪里也没有去。

  他和老杨每天约好在这里等,一起下河饮羊,一起上山放牧。

  那个黄昏,老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说什么也不上山了,不放羊了,给父母说:老杨的蜜娃,不能卖,不能杀。他是把老杨仅剩的那只头羊当成老杨了。父母如何劝说,也改变不了他铁定的主意。父母无奈,拗不过他,也不知道该叫他做什么,他便下地劳作了。后来,父亲琢磨出一种营生——擀毡。这种活儿虽然不很体面,比不上木匠、油漆匠,但也是手艺活儿,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用吃太多苦,至少,出去混饱肚子。

  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跟师傅学擀毡。有人说擀毡技艺是由蒙古游牧部落传入陕北的,他很相信。师傅就是内蒙人,师傅的师傅也是内蒙人,师傅说他已经是第九代徒弟了。师傅家里苦,来这里招了上门女婿。师傅人好,个性爽朗,为人仗义,对他一点也不刻薄。

  擀毡是纯手工作业,选毛、弹毛、铺毛、喷水、喷油、撒豆面、再喷水、再铺毛、卷毡帘、捆毡帘、擀帘子、解帘子压边、洗毡、整形、晒毡,十几道工序缺一不可,每个细节只用简单的工具,完全手工操作完成。刚开始,他又瘦又小,没力气,就帮师傅选毛和弹毛。先把原毛中的杂色毛摘除,纯色羊毛堆放在平地上,捡净砂土、草屑、羊粪等杂物,遇到扭结的羊毛,还得用手指仔细拔解开。师傅说,不管是绵羊还是山羊,羊的毛色很重要,如果缺水,羊毛就不好。有的羊身体好,牧羊人爱干净,毛光,弹起来顺;遇到不干净的主人,或者羊的毛色不好,弹毛过程就很艰难。

  弹毛是擀毡工序第一步,羊毛放在弹毛案上,拉开弓,用力而有节奏地弹,把羊毛弹成蓬松状,卷成羊毛卷备用。这个过程很漫长,很单调,牛皮弦拉伸的弓,张开一张大嘴,羊毛是弓的食物。整个吞吐过程中,离不开双臂的柔韧动作。在外行人的眼里,弹毛似乎是个有趣的事情,工具也挺有特色,实际上,这活儿不轻松,味道难闻不说,又呛人,很吃力,手还得极快。

  他不怕吃苦,没多久,弹毛动作就很娴熟了,师傅便逐一教他擀毡工序。先用撒杖和木手掌,把弹好的羊毛均匀地抖洒在擀毡帘子上,成片铺开,压实毛絮,就成了毛毡的雏形;喷几口温水,羊毛湿润后,喷洒小麻子油,羊毛基本发黄了就好;均匀洒上豆面,再次铺毛、喷水、喷油之后,将毡帘子紧紧卷起,用四道绳子捆紧,便开始擀帘子,把毛片加压成毛胚。这个过程需要面对面来回擀动,用力要均匀,步法要有节奏。反复擀几次后,解开毡帘子,羊毛就紧紧地连在一起,变成毡胚子。打理好四边儿,卷起毛胚,合力蹬踏,反复擀动。毡胚成型后,就是洗毡了,把开水洒在毡胚上渗透,放在洗毡案上,手提洗毡带,用脚反复蹬,手脚配合,协调动作。这样反复多次,毡胚逐步变小,洗到要求的尺寸,然后搓毛卷边,用尺杆和钩子勾角定型,有棱有角,毡就成形了。最后,卷起毡胚晾晒,水份被蒸干,晾出了油,毡就变得坚硬而有弹性,一条毡就算制成了。

  师傅是个乐天派,擀毡过程中常常哼唱着擀毡调,边唱边做,不亦乐乎。

  

  三月里出门去擀毡

  一走走到头道川

  头道川有个齐老汉

  他要擀一条长寿毡

  铺好了毛架好了弓

  洒上把豆面把麻油喷

  长寿毡擀得绵格绒绒

  粉红的寿桃画当中

  

  五月里出门去擀毡

  一走走到二道川

  二道川有个光棍汉

  他要擀一条迎亲毡

  铺好了毛架好了弓

  洒上把豆面把麻油喷

  迎亲毡擀得白格生生

  大红的双喜画当中

  ……

  擀大毡擀小毡

  擀长毡擀方毡

  擀下了新毡千千万

  擀毡人的日子赛神仙


   那些年,他和师傅挑着擀毡用具,走村串户,吆喝着招揽生意。有时候,遇到伤心事,师傅不说话,憋闷很久,实在忍不住了,一嗓子吼出去——擀毡人儿难,擀毡人儿难。有时候,兴致好了,师傅就会即兴跳一段擀毡舞,肩膀、手臂、腿脚,动作协调,很是好看。他渐渐喜欢上了师傅,也喜欢上了擀毡这个营生,就像当年因为有了老杨而愿意放羊一样。孤独的童年和凉薄的少年,只要有一丁点儿温情,他都会抱着取暖。

  师傅手艺好,人品也好。那个时候饭食不好,遇到比较贫困的人家,尤其是吝啬的人家,还吃不饱。师傅绝不会因此在擀毡时捣鬼,并特意叮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了手艺,降低人品。即使后来离开师傅了,也奉行师傅的做派。

  擀毡的劳动强度不是很大,但需要太阳暴晒,越是太阳强的天气,越有利于擀毡。他能吃苦,又勤快,手脚灵便,脑子灵光,遇事不死拗着,师傅十分欢喜,放开教他手艺。

  三年后,刚满十八岁,他成了一把擀毡好手儿,也长成了大后生。

  长大成人的他,遇到了大难事——娶媳妇。家里穷,孩子多,媒人不上门。偶尔,有媒婆嘻嘻哈哈说笑着来了,但女方一见他,大多扭头就走,说闻不惯他身上的羊毛味儿。说白了,一句话,还是因为穷,因为穷他成了擀毡匠,因为穷他讨不到媳妇。父母苦苦撑着,也无法,那个年头儿,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能活着就很好了,长大了,各有各的命。

  一年又一年,漫长而又漫长,就在一根根纤细的羊毛中流逝了。他的青年时光全部被泡成了羊毛上的油脂,腻而不甜。他愈加少言寡语,几乎成年在外,跟着师傅走村串户,给一户又一户人家擀毡。数年中,他已经说不清楚究竟为多少新人擀毡了,每一次都很仔细,把杂物清理干净,把羊毛整理柔顺,弹得蓬松,用心用力,把毡擀得结实、好看、耐用。偶尔,看着新毡成品,他也思谋,女人躺在新崭崭的羊毛毡上闻不到羊毛味道,怎么就见不得擀毡人。            

  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了桃花运。

  有人从外地引回来个女人,给他介绍,三十岁左右,清瘦,寡言。他不敢嫌弃,要了,欢天喜地成了家。女人说家里遭灾了,出来谋活口。他不疑,只一心对女人好,像宠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女人白净了,肚子却不见动静。

  年迈的父母急了,催他。他不问,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不让下地干活,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拾掇屋子、喂猪喂羊。他憋得住,女人憋不住了,夜里睡觉,藏在他怀里,啜泣着,说自己结过婚,一儿一女,男人不务正业,赌博、酗酒,还经常打骂她。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逃出来。只是她已经结扎,不会生孩子了。

  黑暗中,他淌了两行热泪,把女人抱得更紧了。

  过了几天,女人说想回趟老家,看看两个孩子。他听女人的,什么也不问,打发了盘缠,放心让她走了。父母埋怨,说被人骗了,他也不吭声。没多久,女人带回一个四岁小女孩,面黄肌瘦,可怜兮兮。原来,那男人冬夜喝醉酒,跌下路畔,没活着回来。两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六岁的男孩受人疼,女孩儿就遭罪了。她一见女儿,心都碎了,哭着说要带走女儿。公公婆婆满口答应,说再不用送回来了。

  他从此有了小女儿,一心一意照顾着娘儿俩,生活有了盼头,幸福得夜里睡不着觉。农忙时,他整天泡在地里,犁地、播种、锄草、收割,就像擀毡一样,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仔细,没有一点耍奸溜滑。一家人勉强吃饱了肚子。农闲时,他就出去揽活儿,还是做老本行。女人不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还说没有这味儿就不是她的男人了。

  黑暗中,他咧开嘴笑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有男人味儿的男人。


  女儿渐渐长大了,整天“爸爸”、“爸爸”地叫着,黏着他,惹他疼。女人也舍不得他出去做营生,就商量自家养一群羊,剪了毛在家里擀毡,卖出去。他犹豫了,童年乃至少年的放羊时光,过去那么久了,一旦触碰,还是生生地疼。一个人坐在山里的日子不好挨,没有说话的人,只有羊,只有山。后来,好不容易有了老杨作伴儿,他觉得有了靠山,不再孤单了,但老杨一声不响就走了。

  他不敢回想那个有点诡异的傍晚,夕阳血一样红,铺在路面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只一眨眼,老杨和老杨的羊群就没了。他恨自己无能,没有在最快的时间把老杨从土里刨出来。可是,一个十三岁的放羊娃,在猝然发生的灾难面前,他被吓傻了。倘若是现在,老杨怎么也不会死,他一双大手也能把他从土里刨出来。

  女人不知道他深藏的隐痛,觉得自己想了一个好注意,欢欢喜喜筹划着买羊的事。他心底长叹一声,应允了。

  他又一次当上了二十多只羊的主人,仿佛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放羊娃。他很娴熟地给每一只羊起了名字,那些名字喊起来一点儿也不陌生。他没有忘记老杨的头羊,这群羊的头羊也喊“蜜娃”。老杨一生鳏居,一声“蜜娃”就是他生命中全部的亲昵了。女人笑他,笑他给一只公羊起了个女人名字。他也笑笑,不出声儿地笑,眼睛望向远山。远山之外,老杨坐在哪一朵云端?

  放羊人一般上午出山,傍晚回家。女人不愿意他一个人待在山上,有时候,待小女儿上了学,猪呀、鸡呀都喂饱了,家里也拾掇好了,就带着针线活儿上山陪他。她似乎不用问他在哪里放羊,每次都找得准准儿的。他远远望见她上山了,就开始唱。老杨当年唱的曲曲儿他都会,只可惜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听众,除过当年那两群羊。现在,终于有一个女人走到她跟前来了,坐在他面前了。他便放开了嗓子吼,吼得震天响,山沟对面的回声,一遍又一遍。

   

  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妹妹。

  那山上长着呀十个样样草,

  十样样我看上妹子九样样好。

  满天天星星呀一颗颗明,

  满村村挑中妹妹你一个人。

   

  一对对喜鹊呀绕天飞,

  好比是哥哥和妹妹。

  哥哥我在圪梁梁上妹妹你在沟,

  心事你要是对了妹子你就摆摆手。

  ……


  女人一边听,一边欢喜地笑着,把带来的干粮给他吃。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放羊人了。女人低着头做活计,他们也说话,也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他就看羊,看山。他有些奇怪,这个时候看山,怎么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小,被这铁链子一样的大山锁住了,心里凉哇哇的。这个时候看山,居然不一样了,山套着山,有的远、有的近,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蹲着、有的跑着,有的吃草、有的喝水,就像他的羊群。似乎眼睛望到哪里,羊群就跑到哪里。

  他乐坏了,说给女人听,女人也笑了,和他一起看满世界的山,满世界的羊群。

  没几年,羊群壮大了,擀毡不缺羊毛了。他爱干净,喂养饱食,洗羊勤快,把羊打理得干干净净,毛色光亮。他的羊是村子里最白净、最膘肥的,人人夸。

  剪羊毛的事,刚开始是他自己干的,后来,女人心疼,想帮他,说这活儿她也干得了。他拗不过,答应了,教她怎么样捉羊,怎么样轻轻摁倒在地上,怎么样哄它乖乖躺着,怎么样手握剪刀一层一层剪过去。她笑了,说:“这个不难呀。”她双膝跪地,低声和羊说着话,一撮撮羊毛被剪下来,堆叠成一地羽毛。

  有时候,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旁边看。她侧着脸,短发,像坐在雪上,蓝印花棉布上衣,很好看。他偷偷地笑,不出声儿,不让她听见,怕她分心,不小心剪了手指。她很仔细,手指从来没有被剪刀碰破过。后来,她剪毛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法越来越娴熟。他夸她,她便笑,两人一起笑成傻孩子。

  他人好,手艺好,当年师傅教的绝活都掌握了。除过普通的家用毡,他还能擀出白净柔软的清水毡,单人、双人都有,能折叠,又轻便,好看而实用,出门、在家都好用。尤其是他的花纹毡(不同颜色的羊毛线在毡上拼出图案)很受人们喜欢。这当然有她的创意和手艺。她捻好羊毛线,放在铁锅里煮了颜料,染出各种颜色,晾干,在毡胚上拼出“勾连万字”、“鸳鸯戏水”、“牡丹芍药”、“红杏闹春”、“清水远山”、“蛇抱九颗蛋”、“富贵不断头”等图案。她是把做鞋垫儿的功夫全用在毡上了。

  远村近邻遇到嫁娶喜事,都来买他的花毡,光景好些的人家也常来定做。不管谁来,不管要怎样的质地、形制和规格,他都尽心尽力地满足要求,把活计做到最好。他渐渐觉着,手艺再好也只是个匠人,品行好才是好艺人。

  如果家里有存着的新毡,镇上逢集,村子庙会,他也背着去卖。没过几年,买羊欠下的债务全部还请了。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背上的重负终于卸下了。她也欢喜,给他说,以后都是好日子,就等女儿上中学、考大学,寻个好人家。

  女儿四岁来到这个家,她能够记得的印象,便是黏着这个一脸胡茬的高大男人,喊他“爸爸”,央他“抱抱”,吃他喂的饭,穿他买的衣。他亲昵地叫女儿“蜜娃”,说不出理由,就是喜欢这样喊她。女人也说:“这样叫着好,能给咱家带来甜蜜的好运气。”

  乡村是忙碌的,乡村也是宁静的,最热闹的时候便是农闲时有戏班子唱戏。女儿坐上他的肩头去看戏,戏台上,人人马马,花花绿绿,她看着笑着,笑着看着。白天还好,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一到夜晚,没看多久,便软绵绵地在睡他怀里了。他一边摇着,一边看戏,或者索性不看了,抱着她回家。女人跟着走,他说看就看,他说回就回。他便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女人,一起回家。

  有月亮的晚上,他们走到哪里,月亮就跟到哪里。一高一低两个影子,或者被拉长,或者被缩短,总也没分开过。有时候,他们低着声儿,说一路,说戏里的故事,说村子里的事,也说自家的事,说到欢喜处,一路笑着,笑声被夜偷听了去,被鸟雀偷听了去,被月亮和星星偷听了去,夜色瞬间分明。

  偶尔,他抬头望望月亮,想起老杨,还有老杨的孤寡一生,把女人的手抓得愈加紧了。女人看看他,也抬头望望月亮,月亮里的人影,朦朦胧胧。

  有时候,女儿在肩头睡着了,他们牵着手走,一路不说话,谁也没有先开口,好像约好了似的。那便是被戏中人物的悲苦命运硌着了,他们不说话,也不敢相对看一眼。直到回了家,安顿孩子睡了,躺在被窝,他的右胳臂自然而然地伸展开。

  她的头悄悄枕过来了,猫咪一样,蜷缩在他结实的怀抱,不发一言。自从他们走到一起,他就保持了这个习惯,即使偶尔外出,胳臂弯儿一直都是伸展开的。

  他宽大的手掌长满老茧,这个时候却似乎变得无比柔软,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脸面、耳垂。月亮透过白麻纸照进屋子,朦朦胧胧,弥散着一种忧伤而甜蜜的味道。他的胸膛灼热起来,愈加抱紧了她。这女人,就是这个家的“头羊”,就是他生命中的“蜜娃”了。

  他像揣一颗糖一样,把她揣在怀里,生怕她化掉。

  那个下午,夕阳就要落山了。她双膝跪地,一撮撮羊毛被剪下来,堆叠成一地羽毛,雪一样。她侧着脸,短发,蓝印花棉布上衣,镶了橘红色的毛边儿,很好看。他就坐在旁边,挑拣着羊毛,长的、顺的放一起,短的、不顺的放一起。每当这样的时候,他们几乎从不说话,他怕她分心。即使她偶尔回头望一眼,他也迅速制止。

  其实,一边剪羊毛,一边拉闲话的妇人多的是,农业社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说话没耽误,手底的活儿也干得很利索。但是他的女人不能有任何差错,他们一直守着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他不由自主,低低地念叨出了那个憋在心底很久的名字——星星。

  这是她儿子的名字,也是她深藏心底的隐痛。她常不提起,但他是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儿子看的。为这个事,他们说起过好多次,他想让她再过去看看,怕娃在那边过得不好。他说:“咱现在生活好过了,不能看着娃娃难过不管啊。”她不同意,不是不想孩子,当年她就知道他是好人,想带儿子过来,公公婆婆死活不给。这是他们的命根子,长大了,是要为他们续香火的。她忘不了婆婆对她的诅咒,好像她不逃出来,她儿子就不会醉酒跌落而亡。这个农村妇人从来没把媳妇当人看,甚至觉得儿子酗酒赌博都是媳妇的错。结婚五年,她生了两个孩子,婆婆没说过一句好,只是侮辱和咒骂。这些她都不提了,自己是个孤儿,没有娘家人撑面子,没有人给她出头争有理,有苦无处说。不管怎么样,那个折磨了她数年的男人没了,就给那个家留条根儿吧。

  那个橘红色的傍晚,他突然就发出了这个声音——星星。这个名字就像一条小鱼儿,滑溜溜的,从他喉咙里跳上来,滑出去了。那小鱼还没落到地上,乖乖躺卧着的蜜娃,猛地仰头,一抽身子,尖角儿就戳过来了。

  她一躲,羊角儿就钩上左眼。

  他懵了,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儿,血就流出来了。他扑过去抱住她,粗大的手掌一下子就红了……

  六十公里的山路颠簸啊,女人没发出一声呻吟。

  医生说:“耽误了时间,这只眼睛怕是保不住了。”

  他瘫软在手术室外,喃喃地说:“保住她就好……保住她就好……”

  女人保住了。那只被他唤作“蜜娃”的头羊,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在她住院期间,每天领着一群羊喝水、吃草。那天,蜜娃远远看见他们回来了,独自躲在硷畔圪崂,不回圈里。她劝他,不是蜜娃的错,是自己分了心。他原谅了蜜娃。

  女人的眼伤很快好起来,却不见一丝光。一开始不习惯,靠着一只眼睛,走得东倒西歪。一个多月以后,刚刚好一点,她就做饭洗碗,喂猪喂鸡,拾掇屋子。他再也不让她动羊了。她听他的,只给羊饮水、吃草,和羊说说话。

  她很满足这样被他宠着,即使吃不上山珍海味,也没有奢华衣服,但农村女人享的福气她都享了。一个在婴孩时就被抛弃的小女孩,被孤儿院收养,八岁的时候被人领养,做童养媳。二十多年,所有能受的、不能受的罪,她都承受了。当年,要不是实在被折磨得活不下去,她也不至于抛下两个孩子逃出来。

  这些他后来才知道。八岁做童养媳,多可怜的女人啊。他八岁就开始放羊了,他可以忘记自己吃过的苦,却心疼女人受过的罪,老天有眼,让他来保护这个女人。她也庆幸自己碰上好男人,知冷知热,贴心贴肺,从不高声喊她一句,别说打骂了。尤其是他对女儿就像亲生孩子一样,没有半点磕碰。这样的好日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出院两个月后,她身上的喜突然停了。才四十岁,还没到身子干净的时候,这喜怎么就停了呢?她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她很想有他俩的孩子,但知道这已经没有可能了,只能把这份心事压得深深的,不敢冒起来。又过了半个月,她做好饭,一闻到饭味儿就恶心,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敢给他说。

  一天早晨,他有事出去了,她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看着满盆子的洗衣粉泡沫,立马就吐了。她猛地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她怀上儿子的时候,也就是洗衣服的突然时候反胃,“哇——”一声吐洗衣盆里,被婆婆骂了一上午,自己却不懂为啥。

  她心下欢喜,又不敢想,这怎么可能呢。

  听说镇子上有个老中医,号脉很准。遇集的日子,她说想去买件衣服。他说和她一起去,她说有相好的妇人约好一道去。他安顿了又安顿,生怕她走路出什么差错。其实哪里有什么相好的妇人,她心底藏的这事谁也不能让知道啊。

  一个人走了二十里山路,辗转打听到老中医家,她果然怀孕了。她不敢相信,一个结扎过的女人,怎么会怀孕呢?老中医让她放一万个心,他号脉不会错,孩子差不多有五十天了。他说:“个别女人做了结扎还能怀孕。这是老天给你的福啊!”临走,专门叮嘱:一般情况下,结扎以后再怀孕是有一定危险的,快四十岁的女人更应该慎重对待生育,建议她去医院做个检查。

  她千恩万谢退出屋子,一路轻快地飘回家。男人干活还没回来,女儿上初中了,住校,周末才回来。她赶紧做饭,男人爱吃扯面,她先和好了面,让醒着,这样揉出来的面条劲道。然后去硷畔上菜园子里摘豆角,她要做香喷喷的豆角闷面。

  夕阳落山,男人回来了,问她买了什么衣裳。

  她笑着说:“先吃饭,吃了穿给你看。”

  男人觉得她的笑容和往日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两人一起吃过,她很快洗刷干净,开了灯。他坐在炕沿儿,准备看她穿衣裳。没想到她一头朴在怀里,把他撞得一个仰面躺倒在炕上。她很快帮他脱了鞋,自己也麻利脱了,一骨碌上了炕。

  男人疑惑了,天儿还早啊,这么多年了,女人可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他也受了女人感染,一把扯了汗衫,就要搂过来。她“咯咯”笑着,把头深埋在他怀里,喃喃地,喃喃地,给她的男人说了那个天大的好消息。

  男人一骨碌爬起来,瞪大眼睛看她:“真的?”“真的。”她点着头,把老中医的话全说出来,唯独没说女人结扎后再怀孕是有危险的。她从心底长长呼出一口气,就像十几年前她在手术床上下来一样。那个时候,她像是完成了一桩心愿,终于不用再去医院做流产。那个赌博酗酒的男人,不管输赢,不管清醒还是喝醉,她都是他的发泄口。结婚五年,除生了两个孩子之外,她已经做过三次人流了。医生安顿:不能再这样密集地怀孕,会要命的。可是由不得她,终于有人为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此刻,她又一次长长呼出一口气,是为心疼自己的男人怀了孩子。那天镇上回来,一路上,她就在想,丢了一只眼睛,换来一个孩子,老天啊,真公平。她离开大路,找了个僻静地方,双膝长跪,撮起一堆土,插了三根草,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

  这些,他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漫长而短暂的夜晚,他们一宿没睡,搂着说话。从她来到这个家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这个幸福的夜晚。整整十年过去了,这两个苦命人,相依为命,把粗糙的苦日子过出了细腻的甜蜜。一眨眼,天就蒙蒙亮了,白麻纸窗户渐渐明朗起来。他们起来拾掇拾掇,吃了点热饭,就在那座石头桥上等班车。他又看到了十三岁的自己和六十三岁的老杨,老杨疼爱了他一回,他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

  医院的检查结果确认她已经怀孕7个周,胎儿一切正常。

  他们破天荒在城里吃了一顿饭,他忘记了吃饭,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吃,不停地给她夹菜。他手指笨拙,甚至有点哆嗦,惹得邻座一对年轻情侣笑了。他不怕被人笑话,女人就是他手心里的宝。吃过饭,他们去了棉布店,女人扯了各色各样的花布,说回家给孩子缝衣裳。他尽依着女人。

  养胎的日子喜悦而幸福,他包揽了家里的全部营生。她不依,说:“农村女人哪有那么娇气,再说,不做营生对孩子也不好呀。”他笑了,觉得有道理,就让她做些平出平里的家务活儿,做饭洗碗可以,坐在炕上做衣做鞋可以,坐灶圪崂烧火绝对不行。她都依着她,觉得自己活在天堂上。自从女儿住校后,家里就他俩,现在成了三个人了,她走哪里都欢喜,做什么都欢喜,睡梦里都会笑出声儿。他一边照顾她,一边愈加卖力干活,他要有儿子了啊。

  小蝌蚪一样的小儿子在娘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什么时候变成青蛙,小蝌蚪一点也不着急,他着急。每天晚上,不管多么累,他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爬在娘肚子跟前,跟儿子说一会儿话——他的羊群、他的蜜娃、他擀毡的手艺。他早早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开锁儿。

  这村子不是叫铁链山吗?他要儿子像一把钥匙,打开这铁链一样围着村子的山梁山峁。其实这不是山的错,打开不打开,山都不会动。他是希望儿子能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像他一样,一辈子在大山里受苦。她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要上天赐给她孩子,儿子或者女儿都好,都是她命里的宝贝。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宝贝,等着他出世。

  十个月的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生产的事,两人有了分歧。他说年龄大了,坚持要去城里。她坚持要在家里,还轻描淡写地说:“前两个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就我一个人,这次有你,更不用担心了。”其实她知道,城里花销太大了,她心里有数,以为第三胎好生,不会有事。结婚这么多年,她几乎事事顺着他,这事却很执拗,一定要他听她的。他拗不过,只好依了她。

  又是一个盛夏的黄昏,夕阳血一样红。她临产,胎膜早破,羊水流出,脐带脱垂,大出血,所有难产的不测都遭遇了。

  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第一句话就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儿?”

  “保大人!”

  “保娃娃!”

  他俩异口同声,他嘶哑着嗓子,她大口地喘气。

  她被推进了产房,他一脊背靠在水泥墙上,感觉自己的脊柱一下子被抽掉了,整个身子都瘫软了。

  产房内的事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她没有给他机会。后来,医生告诉他:那个苦命的女人,一进去就抓住医生的手,拼了全力,说:这孩子是她的命,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这个孩子。

  医生拼了命去救人,大人孩子哪一个也不放弃,但回天无力,孩子平安抱出来了,她却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她的手在他手心渐渐冰凉下去,他也跟着渐渐冰凉下去。

  那个蜜一样的女人,悄悄化掉了。


  他终于打开那把钝锈已久的锁,一屋子宝贝,一件件摆放整齐:弹毛弓、撒杖、木手掌、毡帘子、铁钩子、尺杆、拨子、皮带,还有那根放羊鞭。他不出声儿,呼吸急剧起伏,一件件摸过去,摸过去……

  “爸——”一声亲切的呼唤,划破清明的晨曦。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硷畔上走回来,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儿,一手提着一篮子青菜。他蓦然回过头来,恍惚着,看到女人的影子。

  当年初见,她也是这般年纪。

  “蜜娃——”他走出屋子,笑着招呼。

  被唤作“蜜娃”的女儿,迈着碎步子,从一地红高粱穗子上走过,母子俩像飘过来的两朵云。

  女儿一边走一边说:“爸,开锁儿今天回来呀——”她突然惊讶起来,看着门口站着的他:“噫——爸,你咋把门打开了?”

  他说:“开锁儿要回来了。打开晒晒太阳,让他看看。”其实,当他看见一屋子干干净净的宝贝,早已明白了女儿这二十年的良苦用心。当年,弟弟出生,妈妈没了,女儿主动辍学回家,担起“妈妈”的角色,做饭洗碗,喂鸡喂猪,照顾弟弟,拾掇家里。他觉得亏欠了女儿,女儿却说她愿意,如果妈妈知道,也会让她这么做。

  “是啊,爸,你早该让他看看了。不过——”女儿欢快地说,转而又笑着不言。他并不知道,开锁儿已经为父亲申报了省级非遗传承人,今天就带人回来,录制申遗视频资料。

  他也笑了,抱起小孙子,仰头望向连绵起伏的远山。山在山之外,看着他。


责任编辑:曹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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