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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坡的谷雨
来源:榆林日报 作者:冯保成 2025-04-23 10:00:52.0

  谷雨来的时候,陕北的山峁还笼罩在青灰的雾霭里,塬上的风裹着细碎的雨星子,像母亲筛面时漏下的麸皮,轻轻扑在窑洞的窗纸上。老井台边的石磨盘结着苔衣,被雨水洗得发亮,仿佛岁月在上面磨出的包浆,都化作了此刻沾在鞋帮上的春泥。

  天麻麻亮,王老汉就披着老羊皮袄蹲在畔上。旱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那是黄土高原在人脸上刻下的节气图。布谷鸟的叫声从对面山梁飘来,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开了黏腻的晨雾。“雨生百谷嘞!”老汉用烟锅敲了敲石墙,声音混着咳出的痰音,惊醒了蜷在柴垛里的花狗。

  坡下的梯田层层叠叠,去年秋收后埋下的苜蓿根,正顶着水珠冒出嫩芽,叶片上的绒毛挂着雨丝,像怕羞的新媳妇蒙了层纱。婆姨们挎着柳筐下来时,筐里的谷种还带着昨夜泡过的潮气,指尖一捻,就能听见种子与种子之间的私语。

  最动人的是午后的雨,牛毛细雨斜斜地织着,把整个塬子织成了一幅水墨画。老汉扶着犁杖走在前面,老牛的肩胛在雨雾里一耸一耸,犁尖切开板结的黄土,翻出的土块裹着去年的麦秸,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新土的气息混着腐殖质的腥甜,不时钻入人的鼻腔。

  山峁拐角处的老枣树正在抽枝,这棵树比老汉的年纪还大,听老一辈说,闹饥荒那年,它曾用苦涩的枣叶养活了半村人。此刻雨水顺着皲裂的树皮往下淌,在树根处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原来时光从未真正流逝,它只是藏在每一道年轮里,等着雨水来唤醒。

  暮色蔓上来时,雨停了。窑洞里飘出阵阵香气,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新采的苦菜,水色青黄透亮,浮着几片舒展的叶子,像浮在春水上的小船。老汉站在门前,望着层层叠叠的梯田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年轻时赶脚的日子……

  “爷,苜蓿芽能掐了!”小孙女的喊声从坡底传来,老汉看着孩子跑过的田埂,留下一串浅褐色的脚印,忽然明白:这黄土高原上的谷雨,原是一场天与地的约定。雨水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种子是大地回给天空的诗行,而世代栖居于此的人,不过是这封长信里的标点——是逗号,是顿号,也是永不褪色的省略号,连着过去与未来,牵着希望与等待。

  夜深了,窑洞的油灯在风雨中摇曳。老汉摸着炕席下藏了一冬的南瓜籽,粗糙的指腹触到种皮上的纹路,忽然想起阿大临终前的话:“黄土坡的人,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你把汗珠子摔成八瓣儿,它就把日子酿成蜜。”

  窗外的雨又开始沙沙作响,打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翻动一本古老的书——那书页上写着:所有熬过冬的种子,终将在谷雨的润泽里苏醒;所有埋进土的希望,终将在时光的沉淀里发芽。就像这沟壑纵横的高原,看似沉寂,却在每一道褶皱里藏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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